1、桑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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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八月，上京城里刚下了场淋沥小雨，道上翠色如洗，青石板上还泛着些水色，甜腻的桂香混着雨后的清新土气在青帷晃荡间闯进人的鼻腔。
桑华一身男仆装扮，梳着一头利落的男子发髻，闭目悠然地倚在马车壁上，好不自在。
前方远远传来阵马蹄声，橐橐脚步声和叱咤哭嚎声从远处跟着漾来。桑华被这阵喧闹搅醒，正准备掀了帘子看外头情况，夏侯且扬的手却比她更快，将车帘一把按住，凝眉沉声道：“这两年京里不太平，这阵势应当又是哪方官员被抄了家，皎皎还是别看的好，省得夜里噩梦”
马车里默了一瞬，桑华想起方才一闪而过的密密人群，心中生出些莫名的悲凉，蔫蔫地应了声好便不再动作。
夏侯且扬见桑华似乎被自己的话吓着了，心里一阵懊恼，是正想着补救之法，忽然就感觉后背一凉，侧头一看果见夏侯且微正龇牙咧嘴地瞪着自己，忙挺直腰杆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桑华心里还想着方才的事，倒没注意到这边的眉眼官司。
忽听的少年惊叫，好不浮夸地喊道：“青棠的手竟这样巧，连男子的发髻也会梳”
夏侯且微在心底对胞兄翻了个白眼，嘴上却也娇娇地跟着道：“才不是青棠梳的，是皎皎，皎皎可聪明了，一学就会，梳得又快又好！”
桑华被这造作的二人逗笑，心里那阵没来由的愁怅也跟着散了。
她把头一歪，就软软地倒进了且微的怀里，环着少女纤细的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只是今日起得太早，没睡饱，眯会儿就好了。”
夏侯且微闻到桑华身上清冷冷的熏衣味道，又被她这样像幼兽一样依赖着，心里苏苏的，忍不住将她拦腰紧了紧，纤巧的手指为她理着毛绒的额发，嘴上却嗔道：“这可是你亲口允的，莫不是后悔了”
桑华把头往且微怀里又埋了埋，只露出半边弯弯的嘴角，并不作答。
片刻后又像是想到什么，嘴角翘得更高了，露出两颗白白的虎牙，可爱极了。
夏侯且扬看着自家妹妹的女儿娇态，英气的眉眼里也漾了暖洋，还没等他生出些肉麻的感概，却听桑华幽幽道：“要说后悔，定然是二哥最悔了，谁让他这么爱看美人儿呢！”
说完便同且微花枝乱颤地笑作一团，少女的欢笑声转眼就溢满了整个车厢。
且扬本还想佯怒一番，装模作样地叹了好长一口气，却也跟着笑了起来，谁让他家妹妹都是些小浑蛋呢。
说是兄长，其实他们三人年岁统共也就差了几个月，且微同他是龙凤胎，更是只差了半个时辰，只他从小就仰慕大哥，故而当面对她二人时总也喜欢学着大哥的模样，端的是一派的成熟稳重。
疏不知他这番作派，在那二人眼里其实滑稽极了。且微从小就没少因这笑话他。
上月初八，醉芳楼新来了位胡姬，生得雪肤金发，尤其是一对琉璃眼，像宝石一样剔透漂亮。
且扬对这些一向嗤之以鼻，便是再美，能比过他的皎皎妹妹么。
在夏侯且扬心里，不，在夏侯一家看来，桑华就是这世上最美的女郎。
桑华少时走丢，一年前才被舅舅夏侯尊寻回，后来一直养在夏侯家。
他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见桑华的场面。
少女一袭鹅黄罗衫，面若桃花，肤胜羊脂，绛红朱唇，远山黛眉，一双秋水剪瞳，望着人波光盈盈的。往那一站，袅袅婷婷如出水芙蓉，纤尘不染，多瞧一会儿，又似迎风韧柳，纤弱中透着股道不明的倔犟。
他家妹子的美，自是懒得与外人道。只那些同窗日日在他跟前夸耀那胡姬的绝色，沉稳如夏侯且扬也难免生出些好奇，加之众人刻意撺掇，他到底还是去了。
醉芳楼是上京城里最大的花楼，往来宾客尽是些达官显贵，楼里美酒无数，美人更是万种风情。
且扬一行少年都是些高门子弟，皆华服美冠生得一副少年英才模样，一入酒楼，便被楼里各式风情的姑娘盯上，裹着拥着便要将人往楼里深处带。
一行人毕竟年少，少经人事，平日在学堂夸耀得再老道，被这些经验丰富的美姬一捧便也只剩下羞涩了，当真是少年难过美人关。
且扬自也如是，只他刚从一堆温香软玉里挤出个头，便瞧见不远处立着两个书生打扮的少年，正眉眼含笑的望着他。
那眼，那鼻，还有那笑起来狡黠灵动的神气，不是他的两个妹妹还能是谁！她们两个不好好呆在闺中，竞扮成书生出来逛花楼！
夏侯且扬只觉得脑中空白一片，险些站立不稳就要仰面直栽下去，得亏一旁的美姬扶了他一把。
香风入鼻，女子特有的馨香温软隔着袖子传了过来，且扬只觉得脊背一阵发麻，慌乱地拂开美姬便踉跄着往桑华二人身边走。
桑华见夏侯顺拐着气势汹汹地往她们这边赶，心头一阵好笑，面上却装作一副震惊、柔弱、痛心疾首的模样。
且微知道自己面上很难装得像，便软了肩背，柔柔地伏在桑华肩上，嘴里还发出些闷闷的抽噎声，像是难过极了。
且扬心里原本还盛着火，不想走近了却见妹妹们这般情态，一时摸不着头脑，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
只见桑华秀挺的鼻子红彤彤的，犟着脖子，水汪汪的眼里泪水将落不落的，可怜极了。
且扬到底是拗不过这对姐妹，抢了桑华手里攥着的帕子就要给她二人抹泪，谁想且微非但不领情，还一把打开他的手，带着哭腔朝他吼道：“拿开你的脏手，我夏侯且微没有你这样堕落的哥哥！”
且扬被那一掌扇得手背红了一片，又听她这样讲话，心里也恼了‘分明是她女扮男装逛花楼，他这个哥哥还没说什么呢，她凭什么呀！’
且扬撩了撩袖子，下巴一扬，就要摆出兄长的架势来教训她们。忽觉手里一松，低头一瞧，只见那绣着两朵小荷的帕子已经回了桑华手上。
桑华素手纤纤，莹润的指尖捏着手帕柔柔揩上眼角泪迹，只那泪却像是决了堤，将那一方素帕洇湿得又快又深。
桑华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半晌才鼻音浓重地道：“我向来以为我的表兄都是霁月光风的君子，先前有人同我说你要来逛花楼，我还不信，还傻傻地同人争辩，不想……”
桑华似是说不下去了，哭腔续得越发的浓重，呜呜咽咽地让且扬心里揪的发紧。
桑华虽是自小走丢，但且扬他们兄妹却是听着桑华的名字长大的。桑华的母亲夏侯清自小就是一家子捧在手心里娇养长大的，祖父一生只祖母一人，夏侯家这一辈也只他父亲兄妹两人，情分自然是十分深厚，加之夏侯清为人淳善又才貌俱佳，便是他们的母亲嫁来也十分喜爱这位小姑子。只可惜红颜薄命，年纪轻轻便去世了，只给夏侯家留下桑华这一个念想，偏桑华又自小走失……
且扬现在都还记得，每年的中秋夜，一向英伟的父亲是如何颓丧地望那头顶清辉，还有祖母去逝时，望着一室的儿孙却始终瞌不上的眼。他们的祖母，到死都念着女儿在这人世里唯一的遗脉....是桑华啊。
且扬听到这里，也顾不上深想了，只知道是妹妹们听了他不好的传言才女扮男装，冒着风险出来我他，心里又软又悔，他怎么能听了旁人撺掇便来逛花楼呢，他的妹妹们那样仰慕他，他们该多失望呀！
若是换作大哥如此作为，他约莫也是会如此伤心失望吧。且扬在心里默想片刻，心底又隐秘地生出些欢喜来。自己在她们心中的形象，比之大哥也不遑多让嘛！
夏侯且扬有些记不清那时场面了，只觉得那份隐秘的欢喜高兴得让他有点昏了头，以至于他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带她们去参加玄清法师的请谈会。
桑华方才笑闹间，眼里激出些泪来，打湿了眼睫，眼尾也泛起些绯红。此刻闹累了便又软绵绵地倒进且微的怀里，眼睛一闭就要睡去。
且微低头，刚好能瞧见桑华半张白玉似的小脸，她那道浓匝匝的睫毛被水雾打湿，呼吸间一颤一颤的，映着眼尾那道绯红，像一只合翅静立的蝴蝶，漂亮极了。
夏侯且微的心跳得厉害，极力克制，看着桑华的眼中竟有些发痴。她的皎皎生得这样好看，比姑姑还好看么，皎皎也会像姑姑那样，早早地就……
且微心头猛地一跳，怔愣间像是抓住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抓住。
她突然也开始好奇那个醉芳楼的胡姬了，她当真生得那样好看？当真生了双琉璃眼？当真……她会过得开心么，可花楼里的女子，又怎会过得开心呢。
“且微？”
夏侯且扬见妹妹眉头突然就蹙得深深的，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却见且微沉着脸抬头，问了件毫不相干的事：“你可见着那胡姬了”
且扬没想到她会问这事，怔了一瞬，面上浮起些恼怒。虽是不情愿，却也还是如实答了：“并未，我刚进去就碰上了你们，后来你们也知道，我再未去过，自然是没见过的”
这结果在她意料之中，毕竟她们到得比他早，他到的时候，那胡姬舞完早退场了。而她那会第一次进花楼，被楼里奔放的男女惊得只顾着非礼勿视了，连胡姬的头发丝儿都没能见着。
且微沉吟着不说话，车厢里又静了下来，只剩下桑华绵长的呼吸声。
“真的很美，她的眼睛，像宝石一样”
憨睡的桑华喃喃出声，只这梦呓太浅，被埋进了少女华美的锦缎里，谁也没听清……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桑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