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烬獠 ...
-
神京的雪,从来不是白的。
它混着煤灰、马粪和贫民窟倒出的馊水,在青石板上结成一层油腻的冰。沈砚裹紧那件洗得发硬的旧襕衫,站在书肆檐下,呵气暖手。他刚抄完《六韬·虎韬》,指节冻得发紫,却不敢搓——墨未干,一碰就糊。
“沈抄书的,今日工钱结了。”掌柜从门缝里塞出三枚铜钱,眼神躲闪,“明日……不必来了。”
沈砚没问为什么。他知道。昨日兵部试策论,他写了《火油地道破铁骑议》,被主考当众讥为“烬獠妄言”。消息传开,连雇他抄书的人都怕沾上“狂悖”之名。
他默默收起铜钱,转身走入风雪。
三年前,他还是烬州沈氏的庶子。父亲任刺史,虽非显贵,却也算一方望族。可只因拒缴朝廷加征的“边饷”,一封密诏下来,沈家满门抄斩,唯他因在外游学逃过一劫。从此,烬州成了罪地,他也成了“烬獠”——中原人对西南边民的蔑称。
他租住在城南烂泥巷的柴房里,四壁透风。推门时,一只瘦猫窜出,原是邻家弃养的。他苦笑,从怀里掏出半块硬馍,掰了一小角给它。
夜深,油灯如豆。他摊开一张自制的神京布防图——这是他三个月来在兵部当杂役时偷偷描摹的。北狄骑兵若从卢龙口突入,守军必溃于东市坊。而若在永定河故道埋设火油陶罐,引燃后可断其退路……
“痴人说梦。”他自嘲一笑,却仍用炭笔细细标注。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马蹄声。紧接着是哭喊、刀剑相击。他吹灭灯,从窗缝窥视——一队黑衣甲士正踹开对面酒肆的门,拖出个满脸是血的老者。
“裴相府的细作!”领头者喝道,“格杀勿论!”
老者嘶喊:“大晟将亡!唯烬州沈砚可救……”
话未说完,刀光一闪。
沈砚猛地缩回身,心如擂鼓。
——莫非那日兵部门外,那个问路的老吏,竟是裴相的人?
裴相?当朝清流领袖?怎会知道他这样一个抄书的罪裔?
次日清晨,神京戒严。北狄五万铁骑破关,直逼城下。守军仓皇应战,一日三败。东市坊已燃起大火,难民如潮水般涌向内城。
沈砚站在城墙根,看那些锦袍官员乘马车逃往南门,而百姓被拦在吊桥外哀嚎。他忽然想起父亲临刑前的话:“砚儿,乱世不认忠良,只认刀锋。”
他转身,直奔兵部衙门。
没人理他。直到他一把扯下腰间铜符——那是烬州沈氏的家徽,刻着一只孤鹰。
“我有破敌之策。”他声音不大,却压过满堂喧哗,“给我三百死士,一昼夜,可退敌。”
兵部尚书冷笑:“你?一个抄书的烬獠?”
“若不成,斩我首级悬城门。”沈砚目光如铁,“若成,请准我回烬州,祭我父坟。”
满堂寂静。最终,一位老将军拍案:“给他!死马当活马医!”
当夜,沈砚率三百囚徒与市井亡命,潜入永定河故道。他们挖通废弃水渠,填入浸油麻布与硫磺陶罐。天将明时,北狄前锋果然追击溃兵至此。
火起。
烈焰冲天,如赤龙腾空。铁骑陷于火海,自相践踏。神京守军趁势反攻,大获全胜。
三日后,朝廷授沈砚“宣节校尉”,赐宅一座。可圣旨末尾轻飘飘一句:“然其出身微贱,不宜近中枢。”
他跪接圣旨,面无表情。心里却清楚:这一战,他赢了命,却输了归处。
当晚,他独自登上城楼。雪又下了,这次竟有些白。他摸出那枚铜符,轻轻摩挲。
“父亲,我回来了。”他低语,“可这天下,已无我的家。”
远处,神京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为他而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