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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数学,马,冈仁波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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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周司高考失利了。家里不算富有,母亲的工资堪堪两千五,父亲又酗酒成性,好在早些年父亲干钢材整了些钱,才支撑到了现在。
高考的第一天晚上,他发现了父亲出轨多年,这可怖的事实让他厌倦了这个凌乱的家,落了灰的过时电视旁摆着母亲年轻时的照片,眉眼弯弯,穿着的蕾丝裙随风飘荡,柔顺的棕色长发披在肩头,而这个人此刻在坐在自己身旁无助的流泪,甚至连做饭的围裙也没来得及摘下,蓬头垢面,面颊是长时间被炭火熏出的黑,手上满是老茧,他本想愤怒的说些什么,可看到这些,他无言的回了屋子。
第二天的考试,他的知识被抽出了脑子,卷子像是白纸一样在桌子上摆着,本来就不擅长的数学更是如同一团乱线——他行尸走肉般走出了考场,没有回家,买了最便宜的绿皮火车票,带着身上所剩的400元,在路边摊买了几个烤馕,走上了自己的解放之路。
此刻他坐在火车上,靠着窗子,身边风景变换,他拿着手机,看着屏幕中的分数,不断深呼吸来保证自己的眼泪不会突然泄洪一样涌出。等他回神,晚上,到了西藏,他的目的地。
“未来不会比现在还差了。”他这样想着,可现实给这个初出茅庐的男孩来开了个玩笑,他甚至订不起一晚酒店,因为这样会掠夺走手里近一半的资产,他灰败的看了看火车站远处的椅子。
别人好心送来的毯子,乘务员给的一包纸,最便宜的矿泉水,以及从考场上带出来的几支笔,是他全部的行囊。
他披着毯子,在铁做的椅子上度过了第一晚上。
“凉,扶手咯的脑袋也疼。”男孩如是想。
天亮,周司是被一个男声吵醒的,他刚想说些什么,嗓子就干裂的痛,嘴边突然有一瓶液体递来,因着还不清醒,他下意识喝了进去,随之就是喉咙火辣辣的疼,他掐着脖子狠狠咳了几声,眼泪都盛在了下眼睑上。
尽管他是个好脾气的,可落魄了一天又大清早被一个陌生人这样折磨,他那股少年的气性还是收不住了。
“你干嘛啊?这是酒。”周司没好气地说。
“你这样睡,会着凉,我只是看你嗓子干。”他这才看清那人,年龄和他相仿,清爽干净。
“你觉得我都睡火车站了还怕着凉?”他颇有些自嘲的说“你是谁,为什么过来和我说这些?”周司彻底清醒了,肩膀不由得紧绷了些。
“我叫李息,和爸妈吵架了,我看你自己睡在这里,你是不是也是自己来的?”
“嗯,但是我可告诉你,我没钱,也没闲情逸致陪你游山玩水。”
“没事啊,我有钱,你就当你是我的…地陪,就是让我跟着你就行,我出钱,我第一次自己出家门,可后悔了,我们搭个伴怎么样。”
周司没做声,那男孩就当他是答应了,一路叽叽喳喳的出了火车站,跟着周司走到了附近的邮政局,他要给母亲寄封信,他还是放不下这个懦弱的女人。
“我要给我妈写信。”周司说
李息点点头,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状似等待。
周司攥着汗湿的1.2元邮票钱,走到柜台,声音干涩:“寄信。”
“信封信纸有吗?”柜员头也不抬。
他愣住了。他只有从考场带出来的几张草稿纸,和一个捡来的破纸袋。他没想到,把“话”送出去的资格,需要先用钱购买一个“开始”。
“……没有。多少钱?”
“最便宜的信封两毛,信纸五毛一套。”
他沉默地数出七毛硬币,推过去。趴在前台最角落写完了这封信。
虽然他并不会待太久,回程的车票他早已经在手机没电前订完,两天后的凌晨四点出发,八点到家。
除去这些,手里的零钱也只有三百块。
李息看到他,自觉的跟了上来,两个人走在林荫道上,互相踩着影子。
“你要去哪。”周司问。
“我想去看雪山,一起吧。”
……
李息在路边拦了辆车在车上,二人分着吃了一个烤馕——干噎,难以下咽。
李息自觉的付了昂贵的车费。
他们走在山脚下,看着身旁一望无际的白,一路无言。
李息突然转头去了别的方向,他说等等就回来。
白天的太阳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直接摁在他的皮肤上。可周遭的温度让他止不住打颤,周司嘴唇干裂出血,舔一下,是铁锈味。他花一块钱买的矿泉水早已喝完,现在他盯着地上未化的残雪,挣扎着是保持尊严,还是像动物一样趴下去舔食。这种最原始的生存欲望,会冲刷掉他一部分精神上的痛苦。
突然,他的身上被披上了温暖的衣服,头被乱七八糟的套上了毛线帽,手机还有一条被扔过来的羽绒裤。
“给你的,穿上吧,买都买了没法退。”
此刻的李息早就装备齐全,周司这才反应过来,这男孩不叫自己一起去的原因是怕自己不接受,他突然有些无地自容,胡乱的把羽绒裤套在自己裤子的外面。
临近雪山,李息突然停下了脚步。
“就到这里吧。”
周司疑惑的看了过去,真美啊,雪山,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就足够让他杂乱的心安稳下来。
他后知后觉的感受到疲惫,泪汹涌而出,滴在厚厚的积雪上,转瞬无影无踪。
这天晚上,周司没有挨冻,李息的油嘴滑舌和优越无害的外表让他们受到了山脚下一对夫妻的收留,他们四个一起蜷缩在小木屋里,昏黄的灯光让人感觉不真实又温暖。
他盯着李息,直到有人呼唤。
“小周,你呢,你是为什么来的?”那对夫妻里的男人出声询问。
周司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在讨论什么话题,下意识地想隐瞒,可说出真相的欲望突然涌现。
他们会是什么反应?周司很好奇。
“我啊,我爸出轨了,我高考的时候知道的,然后就没考好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来的,我出考场家都没回直接坐车来这了。”周司一口气的全部说了出来,他本以为会遭到鄙夷。
“这样啊,是该出来,看看山心宽呐,高考算个啥,我当初还没上过高中呢,不照样活的好好的?”男人说着爽朗的笑了起来。
周司一怔,嘴角微微弯起,随之也大笑了起来,他终于靠在了椅背上,李息看着他,用眼睛微笑。
他们三个男人喝了点酒,最后还是那丈夫先醉倒被女人扶进了屋子,桌上只留下一个男孩和一个男人,两个人看了一眼屋子,相视一笑。
他们喝酒都是小口抿的,谁成想那男人…
……
二人一起蜷缩在一个小床上,距离近了,心房就薄了,李息突然开始介绍起了这座山。
“它叫冈仁波齐,藏语也叫神灵之山,宗教地位很高,所以严禁攀登,那群信徒说,神圣在于绕行,不可征服……对了,明天一起去转山吧。”
周司用鼻音嗯了声,随之沉沉睡去。
第二天,周司醒来的时候还有些迷茫,因为这次醒来伴随的不是身体的酸痛和嗓子的发裂。
李息推门走了进来,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微顿。
“你赢了?现在是九点半,吃饭吧,我们一会去转转。”
周司点点头,他顺着李息目光审视自己,才发觉自己如今衣冠不整的样子,随之气急败坏似的快步关上了门,李息无奈的摇了摇头,门的那头传来轻轻的笑声,让周司心跳一停。
“第一顿人饭啊…”周司吃着心里发出了由衷地感叹。
十点,两人跟着朝圣者的队伍开启了52公里的徒步,他切实感受到了神灵之山的肃穆壮丽,这山好像身在云雾中,身在心所不能靠近,周司一直走啊走,走到双腿麻木,走到头脑放空,走到自己被埋葬在人海中不见踪影,李息的叫喊声让他转过了头。只见那男孩从人潮中挤着向他而来。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借过。”
李息拉住了周司的手,他们继续同行。
这一路周司想了很多,从小到大的事,爸妈是怎么一步步变成现在这样,自己是什么时候被裹挟,自己的愿景是什么。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最艰难的一段路程,李息这时突然出声,其实我爸妈不是吵架,他们是离婚了,谁都不想要我。”
周司这才知道当他愣神时昨天饭桌上的讨论,李息的回答应该是什么。
这句话像雪花一样落在剪头,但足以让周司明白,他们的相遇不是拯救,是两个迷路者的互相指路。
之后的路程谁都没再说话,这时周司的衣兜里传来震动,手机不知什么时候被谁充上了电,上面显示的事妈妈的来信。
“儿子,信已经收到了,没关系,对不起,妈妈爱你。”
转完一圈已经是下午,他们二人特地回去谢别那对夫妻,并拒绝了推到手里的好意,继续踏上了旅途。
“我没告诉你,我凌晨四点的车票回家。”走出雪山,周司出声。
李息和周司一直牵着手,他明显的感觉到身旁的男人一顿,
“…这么急吗,不能再…”他没再继续说。
“我只是突然很想回去了,李息。”周司抬头,看着天,又不像是在真正的看些什么,这是他第一次叫李息的名字。
李息,这名字说的时候像潺潺流水一样,周司莫名怅然。
“下面好像有个马场,陪我去骑马吧!”男人突然活了过来拽着周司便跑,后来不知是谁先松开了手。
呼出来急促的气体变成白雾飘渺在空气中,鼻尖和耳朵被冻的发红,突然的运动让他们都有些呼吸不过来,但谁也没有停下。
和马场老板沟通好后,周司这次意外的付了钱。
“作为地陪给老板的最后一份温暖。”他笑着,有些舍不得。
老板牵过两匹最强壮的马,刚好黑白配,一个胜雪,一个如墨。
李息说“你骑吧,我突然不想骑了。”
他没劝阻,然后选了黑色。
周司爬上马背的姿势笨拙,李息在下面扶着,笑得毫无形象。
“抓紧缰绳,但不是勒死它。”李息喊。
马开始小跑,世界忽然变成了有节奏的颠簸。风迎面扑来,不再是锋利的刀子,而是潺潺的河流。他僵硬的身体,随着马的步伐,一点点松动、打开。
那一刻,他忘记了一切。忘记分数,忘记出轨的父亲,忘记哭泣的母亲,忘记自己口袋里仅剩的几十块钱。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生命的温度,耳边的风声,眼前向地平线延伸的草地,和身后李息渐渐模糊的欢呼。
他从未感觉如此自由,也从未感觉如此正确——仿佛他生来就应该在这里,在马背上。
老板看他如此,索性爽朗的表示让他随便骑,不加钱。
下马时,他的腿是软的,心却是充盈的。老板拍拍他的肩,用生硬的汉语说:“娃娃,骑得好,像我们草原上的。”
数学题都做不好的孩子,他的天赋可能是骑马。
在雪山脚下的马场和老板告别时,李息从怀中掏出那顶他买给周司的、已经戴旧了的毛线帽,仔细地重新戴在周司头上,帮他拉好,遮住被风吹红的耳朵。
稀薄空气让人眩晕思考、无垠雪山让日常烦恼显得渺小、转山的疲惫让心理防备降到最低。
然后,他用刚学的、笨拙的藏语,盯着周司的眼睛,对旁边的藏族老板说:
“ང་ཁྱེད་ལ་དགའ་པོ་ཡོད།”
老板露出慈祥而了然的笑。
周司问:“你跟老板说什么?”
李息看着他,眼睛像雪后初晴的天空:
“我说,谢谢他的马。”
周司也笑了。
他们并没有走太远,找到了一处草坪坐下,倚靠着,说了很久,直到黑夜降临,冈仁波齐的流星划过。
周司许了一个贪心的愿望。
李息亦然。躺
在草地上时,李息望着星空,突然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要是能一直这样逃下去,好像也不错。” 周司沉默片刻,回答:“但明天还是要回去的。”
过了很久,周司起身,这里到火车站的车程有一个小时,他该走了。
他本想自己打车回去,可拗不过李息,两人还是一同坐上了回火车站的出租车。
火车站候车厅,凌晨三点五十。
机械女音无征兆的在大厅响起,通知周司走上回程的旅行。
“别送了,我知道,你的旅行还没结束。”周司微笑。
“……嗯”李息深深的凝视着面前的人。
周司很快就走了,淹没在人潮。
火车上,周司很幸运的又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问题一个都没有解决:父亲依然酗酒,家依然破碎,前途依然迷茫。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摸了摸口袋,里面装着在冈仁波齐脚下捡的一块普通的灰色石头。它不神圣,也不漂亮,只是很坚硬,而且很真实。
他把石头握在手心,闭上了眼睛。火车正带他驶离那片白色的群山,驶向同样沉重、但或许可以再次面对的生活。
至于李息,他们会在下一个旅途中相见,他保证。
……
“妈,我回来了。”
填报完志愿的第二天,周司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他很快通过。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给那个人发了一条信息。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