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倾城》考拉啃啃

3、第 3 章

　　一刻钟仿若阿诺的生与死。
　　她无法看懂沈叙初的表情，不管是微笑也好，还是目光濛濛看向某方也好，他的疏离始终刻在身上，人间留下的一切只是伪装。
　　她心里静静数着数字，但一刻钟过后，沈叙初还只是疏离地支颐闭目，只有小红马奔走的蹄声交在两人之间。
　　阿诺难以忍受的时候，沈叙初突然一笑，温柔的弧度在眉眼间一闪而过：“阿诺，你怎么不信自己？”
　　“我……”阿诺一怔，但是悬着的心缓缓降下来。
　　“难道非要我说你有十分伶俐的医术，你才不害怕我？”他声音带着轻快，阿诺想不到沈叙初也会打趣自己。
　　沈叙初伸过手臂，牙齿轻咬住红绸带紧了紧，更像是一只疗愈伤口的雪狐。
　　阿诺闻言抬起头，沈叙初轻轻瞥了她一眼：“我杀过很多人，你有没有想清楚自己在救谁？”
　　言语间有几分落寞，但是或许只是马蹄踏碎风声时的错觉。
　　医恶人或许意味着更多人的死。
　　但阿诺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
　　兖州郊外。
　　一家破落的客栈映入眼帘，似是荒废很久，酒旗边缘破碎，随风猎猎，
　　夕阳斜下，朱雀窗下杂着野草花，似乎飘扬着一层草木尘灰。
　　方圆几里，还有风化严重的小楼，和兖州桃李楼附近的繁华云泥之别。
　　阿诺看见几个人衣衫褴褛地围在井水边，有背着幼子的妇人，还有瘦得脱相、骨节透皮肤而泛青的老人，再看过去，至少是数十人围着残败的建筑缓慢进出。
　　小红马停下，沈叙初轻盈跃下轿，白衣胜雪，在流民中格格不入。
　　阿诺困惑，沈叙初怎会特意去找郊外流民？难道这些人也是他的侍卫伪装？
　　一个妇人睁开迷离的双眼，慌忙把孩子抱在怀里，又拉着老人退开几步：“公子，我们这些人都是患了流疾被赶出来的……被我们这些贱民过了病气，谁家大人就不会给我们活路了……”
　　看妇人却只是普通百姓，患了流疾为何地方刺史不肯医治？
　　沈叙初为什么单单来这个地方看患有流疾的人？
　　沈叙初闻言并未动，只是伸指探了探妇人怀里幼儿的心脉，眉头微微一皱。
　　幼儿许久连哭声都难以发出，只急促起伏着胸口，气息只出不进。
　　阿诺看见幼儿瘦弱如猫，心下恻隐，下轿走到沈叙初身后，却不知谁家的黄色小狗冲出来，毛皮潦草，抽动着鼻尖对着阿诺狂吠不止。
　　犬吠更是风紧，一个面色发青的少年跑过来，只看了一眼阿诺，就大声喊起来：“阿娘！那色细作！他带着给我们传病的那色细作！”
　　阿诺还来不及解释什么，只见大约百十人从破败的客栈中出来，各个面色青黑，却都恐慌不已，蹒跚着想向界碑方向逃去。
　　“你们没有人得流疾。”沈叙初把阿诺护在身后，“只是中了歹人下在坊间的毒。”
　　他声音虽清琅，但传音到百人中，依旧清清楚楚。
　　听闻是中毒，阿诺在沈叙初眼中看过一闪而过的忧思。
　　妇人瘫倒在地，但还是抱着孩子蹭远，其他人则愤然围过来，看向沈叙初的目光也带了敌意。
　　“那色人害我们流离失所，谁知道是不是她如今又让我们在这里等死！”
　　“城中权贵怕我们得病驳了刺史面子，公子你又是哪里来的大户，倒想起来可怜我们这些贱民了……”
　　“那色人滚出去！”
　　“……”
　　阿诺瑟缩了一下，想不到能这样和罗刹雪说话的，是一群流离失所的百姓罢了。
　　沈叙初并不在意，只是走到妇人身侧，抱起她怀中的幼儿，阿诺注意到他手法轻柔，杀人不见血的双手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动作：“我是来医你们的。”
　　带着小黄狗的少年大声喊起来，小手在沈叙初衣袖上抓了一个无比清晰的黑印：“你肯定是给老爷们看病的医师！不许碰我娘和弟弟！”
　　阿诺微微一怔，她甚至以为沈叙初会出手结果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
　　但阿诺注意到沈叙初只是在幼儿心脉上点了几点，是倒逼毒气的手法，幼儿咳嗽了几下，发出一阵微弱的哭声。
　　妇人立刻眼睛一亮，少年却仍死死抓着沈叙初：“那你带着那色细作，我凭什么信你？”
　　沈叙初不在意少年肮脏的小手，更是对少年的无礼微微一笑：“我若能医你弟弟肯重新进水米，你便带着你的小东西和大家说信我。无论我做什么。”
　　少年半信半疑地松开手，脚边的小黄狗冲着沈叙初龇牙咧嘴：“那你不许让你带来的那色女人碰他。”
　　纵然血染桃李楼，罗刹雪白衣难染半分纤尘。
　　眼下沈叙初却被少年抓了几个漆黑的小手印，白狐毛上也蹭着幼儿身上的灰尘。
　　但他却毫不在意，只抱着幼儿坐在妇人身边，好让那个可怜的女子心安。
　　阿诺想到他言语间的落寞，心中所揪的微微一痛。
　　他这一刻，可能不是什么殿下，更不是什么恶鬼罗刹，更没有待人时的疏离与桀骜。
　　少年打过水来，一面用眼神警告阿诺，一面小心翼翼抿给幼儿一口，幼儿喉咙微微一动，几日水米难进的他终于有力气再发出微弱的哭声。
　　“谢……公子救命之恩……我们……”妇人泪水冲刷过面上的沟壑，少年更是兴奋地向着人群大喊：“得救了！这位公子能救我们！”
　　众人一片感恩还未说出口，沈叙初却对着少年露出几分狡黠：“方才的承诺你可还作数？”
　　“您救我弟弟和我娘，我以后当牛做马也报答您！”少年一拍胸脯。
　　阿诺观察着少年的面色，他应该是中毒最轻，所以带着小黄狗充当了流民中的斥候，也只有这个少年有力气帮众人打打井水勉强撑日子了。
　　“不用你做什么，只要你肯听她的话便是。”沈叙初看看阿诺，“我们一同行医，她却技高我一筹。”
　　少年一怔，对望向阿诺同样小心翼翼的眼睛：“可她只是个那色……”
　　围过来的百姓也一阵沉默，沈叙初刚刚为阿诺博取到的信任，还不足以对抗深深落下的敌意。
　　“男子汉一诺吐然倾。”沈叙初把怀中的幼儿递给阿诺，少年发青的面色有些憋得泛红。
　　少年知道所有人都比自己中毒更重，而且也没有别的选择。
　　“那你……不能碰我娘……你要是干坏事，我和小黄都知道！”
　　阿诺小心翼翼接过孩子，嗅了嗅幼儿呼出的气息，又搭住幼儿额间。
　　无数双眼睛盯在自己身上，阿诺深吸了一口气，同样感觉到沈叙初的目光。
　　阿诺又让少年把手递给自己，眉头一皱，随即缓缓舒展：“中的都是同一种毒，虽然已深，不过大家还未入心脉，我有办法。”
　　沈叙初眉间虽没有什么波澜，却也微微一松。
　　“方才我看客栈外面长了不少陆汀草，只要以酒淬过，再用水烹银沙枣花送服，一个时辰便可解内毒。”阿诺站起身，又搭过几个人的脉搏确认，伸手挽起袖子，“我现在就去打水。”
　　少年应了一声，带着小黄狗去采客栈外的陆汀草，但临走的时候还是点了点阿诺：“我信的不是你，是公子！”
　　阿诺走到客栈外的小水井，看了看里面还有水痕，刚要去拉井绳，就被人轻轻从手中夺过。
　　沈叙初干净利落地顺下去井绳，替阿诺打上来水。
　　绣着白狐毛的缎袖拂在粗粝潮湿的麻绳上，熟练的动作更是和精致的容颜以及手指形成反差。
　　似是看出阿诺眉宇间的惊诧，他微微一笑：“怎么？我毕竟不是真罗刹，也要喝水的。”
　　“你是……三皇子，为何……”阿诺怔在原地。
　　“我征战久了，不是什么殿下。”沈叙初言语间又打上来一桶水，“我不怎么会解毒，你指点我便是。”
　　从一直疑虑在心的阿诺，又看到了沈叙初白衣上少年的几个小黑手印。
　　阿诺唇角不由微微一勾。
　　煮出的药被少年和沈叙初一点点分给流民，阿诺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所以只是有些局促地站在轿边。
　　药效很快，少年自己不到一个时辰就活泼不已，一直黏着沈叙初忙前忙后。
　　晨光熹微之时，不少人已经可以走动。
　　最后是妇人怀里的幼儿，发出响亮的啼哭。
　　虽然只是远远看着，但是阿诺已经看出百姓们的脸上已不再笼罩着青黑的毒气。
　　有些人窃窃私语，时不时还是会有目光偷偷留在阿诺身上，但是刻骨铭心的敌意已全然消解。
　　少年和沈叙初走过来的时候，阿诺下意识还想避开，但是已经先被小黄狗欢快地围住了。
　　“大家虽然不过来，但是他们要说什么我清楚。”少年刻意偏过头，“夫人对我们是救命之恩，我们日后定会……”
　　阿诺微微一怔：“你说我是什么？”
　　“夫人啊。”少年面露疑色，同样困惑，“你和公子一同行医，不是公子的夫人么？”
　　“我……”阿诺下意识去看沈叙初，却见他并无制止少年的意思。
　　“你们回城便是，绝无官兵敢言其左右。”沈叙初示意阿诺上轿，对少年嘱咐道。
　　“公子，我还要报你们的恩情呢！”少年带着小黄狗一边追马一边喊道。
　　“把你的手洗干净，就算报答了。”沈叙初微微一笑，小红马轻快地略过少年，少年停下来茫然无措看看自己的手，又挠了挠头。
　　“驱逐百姓，刺史的命是留不得了。”沈叙初淡淡一句，全无和少年在一起的柔和，声音和目光都寒若玄冰。
　　阿诺又听见沈叙初弹刃的轻响，但他袖上少年的黑手印却实实在在，阿诺想勾起的唇角又落下。
　　仿若是注意到了阿诺的目光，沈叙初长睫一挑，笑容又是疏离。
　　“你于我有用处，我会再留你几程。”
　　虽然还是一贯的决绝，但阿诺第一次难以觉得是和阴晴不定的罗刹同行。
　　她点点头，虽还是听他由命，目光却早已少了一丝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