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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年轻的时候,喜欢乘一叶小舟,从流飘荡,任意东西。那些年,不系舟冯岚这个几个字,在江湖里也是响当当的名号。”
      他这样说着,一边轻轻晃动着手里的酒碗,将脸庞凑过去嗅那酒香。可惜碗里不是美酒佳酿,挂不住壁留不得香,边关只有烧刀子,劣而且烈,这么晃得两晃,浑浊的酒液立时荡了出来,泼了他一手一脸。
      冯岚讪讪一笑,一口仰尽碗里的剩酒,拿袖子沾干了脸上的酒渍。他那双衣袖上深深浅浅的酒痕夹杂着边关的黄沙,已然瞧不出先前的颜色了。
      楚偈笑了笑,提起酒坛又给他满上。
      冯岚屈指轻轻叩着碗沿以示谢意,一边沉吟道:“听说你是镇江人?”
      楚偈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冯岚却也并不用人回答的,只是自顾自讲下去。“我这人有个习惯,去过一次的地方从来不去第二次,无论多美的地方也不会流连超过三天。所以才得了个‘不系舟’的名号。”他一手揪着下颌的几缕乱髭,一手爱惜地抚摸着一把残旧的琵琶。“我那时撑着船,载着酒,背着我的老伙计,放歌纵酒,好不洒脱!”
      那琵琶不知是什么年代的物事了,黑黝黝的全无光泽,竟是熟铜铸就,形状端厚古朴,不类近制,只是边关风霜多年,琶身固然划痕累累,品相脱落也无处可以修缮,就连弦也只余了三根。
      “这琵琶……”楚偈瞧着铜琶,略有些怜惜地喟叹。
      “你莫瞧它少了一根弦,就算只剩下一根弦,我照样弹得出霓裳六幺……”
      楚偈低低笑着“嗯”了一声。

      “我来边关之前,唯有一处地方去过两次,加起来盘桓了六天,便是镇江。”说到这里,冯岚就怅然叹了口气。边关岁月催人老,晃眼间他已在此地已逾三年,想起当年往事,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遂端起酒碗来一口吸干,抹着嘴问:“你即是镇江人,城北江边有座‘得月楼’,总是知道的吧?”
      楚偈伸手又帮他添满酒,仿佛略微思索了一下,方慢慢答道:“恍惚记得有这么个地方。”
      冯岚其实并不要答案,只是要个人听他。“癸卯年我第一次到镇江,正逢上元佳节,镇江城里张灯结彩金吾不禁。我一向讨厌这等繁华喧嚣,便不肯进城,只顺着江绕城而过,渐渐到了城北一代。那时节,月明星稀水天一色,远远瞧着城中灯火灿烂,也就不觉讨厌,更妙的是一缕乐音婉转而发,清幽旷达,衬着碧空如洗江水湛湛,真真令人心旷神怡。”
      “我倚在船头,温着酒,枕着月,倾听那一缕清音,只道是误入了神仙洞府。直到曲终半晌,尤觉余韵绕梁,我才反应过来,那是一支箫曲。你看我这琵琶材质,当知我的脾气,一向只爱‘铁板铜琶唱大江’的豪气,于南地的丝竹多有些……咳,腹诽。未想到这等喜庆节日,竟也有人也如我一般厌弃那烟火繁华之地,躲在此处品箫;何况,这箫韵洞明出尘,虽未谋面,咱心里可已将这品箫人当了解人。”
      “我因驾了船,依记忆向箫声消散之处划去,江边一带空旷,唯有一座粉砖青瓦的小楼临江而建,月色清明,正照见楼上匾额‘得月楼’三个大字。方迟疑时,恰恰箫声又起,这次却是高山巍巍,江水汤汤,身虽未至,心向往之。”
      “想我遍游江南,此时如何不技痒,当下抄了琵琶就和了起来。谁料我琵琶声一起,那箫呛了一拍,竟而停了。我自知唐突,却也不肯停手,不免转了调子,絮絮而弹,道是:‘良辰美酒,知交新友,慕尔雅乐,唱合酬雠。’”
      他口里哼着调子,左手端着酒碗,右手已然在桌上拢捻抹挑起来,唱之再三,颓然长叹。“一连三遍,那箫声依旧寂然,我心中不免失望。原道是个知音,孰料我知他,他竟不能知我。这般想着,曲已三折,那箫音勃然清发,悠悠扬扬。听那箫声自述,幼慕名山大川,惜乎家教敦严,不能远游,纸上得来终觉浅,今得君声叙端由。”
      “我心中大喜。人道俞伯牙《高山流水》识得了钟子期,那钟子期却并不会琴,只不过听懂了曲中之意,便能千载传诵。而今我们知音二人,竟能以琶音箫韵酬答唱和,千载之下,岂不羡煞后人!”
      “我因以琵琶作笔,细细向他描画,衡山之烟云,庐山之飞瀑,雁荡之巧石,峨眉之秀丽,青城之幽凉;湖是烟波画舫,江是逝水滔滔,海是横无际涯……那支曲子本无定谱,径自由心中流出,一气呵成全无滞涩。难得的是那箫声,低昂婉转,如清风浮云,缠着山绕着水,盘桓而行。或赞叹,或神往,宛如击节,莫不中音。我自垂髫便弄琵琶,头一遭将它催得十分完满,这一种酣畅淋漓从未有过。”
      “一曲即罢,万籁皆息,月在中天,江水如镜。我心中澎湃未及平息,箫声已然再起,殷殷问询北地风光若何?我那时足迹尚未及北地,只以琵琶漫应道:‘江南已将踏遍,正要向北地一游,君如有兴,何不同舟?’”
      “这曲声一出,我自己也愣了一愣。想我冯岚孤僻骄傲惯了,独来独往十几年,纵有一二好友,不过神交而已,若把臂同游,不超三日便要倦的;何曾想过要邀人共舟?!然话既出口,心中却又不由微动,若得此吹箫人同舟,也不失人生一大乐趣。如此一想,那琵琶声也雀跃起来,反反复复只将‘君如有兴,何不同舟’一句弹拨不休,初尚敷衍,渐而肃然,渐而殷勤。可那箫声,竟又哑了。”
      说到这里,冯岚自喉中低低“嘿”了一声,一双长眉齐齐挑得一挑,依稀尚带着几分当年那倨傲之态,只是语声却几近自嘲:“冯岚是什么人?何尝这样求过人,七八转后耐性已然耗尽,琵琶声也不客气起来。这吹箫人虽然神乎其技,惜乎见识未足,纵有些许丘壑,总归是闭门造车得来,未能全然脱了匠气;其意境虽然高远,却全凭了天生一副阔达胸襟,至此已是极限了,说起来方能算窥室而未入室。然是人天赋绝佳,若能驱入江湖中历练二三载,当可再上一境界。我将这番意思表述一过,便息了琵琶静候回音。我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斯人若再犹疑不决,也只有缘尽于此了。”
      “这一次没等多久,箫声颤巍巍响起,有一瞬间,那箫声似乎要哭将起来,却又强笑道:‘君归日,可否偶过故人,以慰思慕?’我将琵琶冷然截道:‘平生不二游。’箫声顿了一顿,再起时已换了《阳关》。他那里殷殷送别,我没有不走的道理,将要抛了琵琶去放舟,思忖了一下复又忍住,人生得一知音不易,无缘同游也不必闹得陌路一般,他日对面不识,岂非憾事?我将这琵琶声打断《阳关》,那箫声便只余了一缕,长长一声,反复思量,不尽迟疑。”
      “这一声之后,足静了有半盏茶的功夫,忽然朗朗一声宛如长笑,那箫声仿若是解开了一个极难的题,说不尽的通透豁达。然后那得月楼上灯影摇动,东窗间帘栊挂起,露出一个才及笄的少女来,华服严妆,双手执箫,端端正正对着我行了一礼。我猝不及防,吃了一惊,连忙侧身回了一礼,再抬头时帘栊已落,唯余灯影。”
      “当时月已将西,天色微白,远处人声渐起,是城里看灯的游人将归,我却只呆呆立在舟中,心里百味杂陈。先前邀人同舟已是唐突,复又咄咄相逼气势凌人,说不歉疚是不可能的,但要道歉却也一时无从说起。正彷徨时,《阳关》调洒然再起,细听时却又并非《阳关》,分明是:‘良辰美景,知交新友,雅乐相慕,唱合酬雠。’那箫声光风霁月,我心里豁然开朗,我二人相交在乐,得其意而忘其形,又何必斤斤于男女之防?她一个女孩儿家先已想通,我平素旷达自诩,竟还惶惑于此,岂不落了下乘?想至此处,不由放声大笑,解缆放舟,顺流而下,远远听得箫声又转为《阳关》,一叠二叠复三叠,渐行渐远渐消散……”

      “那夜之后,我循运河北上,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的时间,若说遍游北地自然不够,若用来下一个决心,却已足够了。”
      “三年之后重返镇江,已是暮秋时分,风景依旧,江清月白,但不知人,尚能如故否?泊舟得月楼下时,月才中天,伸手握住拨子的时候,竟也无端有些情怯。冯岚自号‘平生不二游’,而今却觉得,有些心情,无论如何也想要向告诉某个人的。”
      “想对她说,北地风光大好,与江南迥异,说不尽的雄伟奇浑,然江河已属异族,疮痍满目,生民涂炭;想对她说,岚固性耽山水厌俗世,却不能太上忘情视若无睹,然孤身一人,纵然勇武,救得一人救不得一地,救得一时救不得一世;想对她说,岚闲散一世,胸中热血未冷,两河义军如火,今将弃山水而就金戈,自此后琵琶声无暇风月,唯余杀伐……琵琶声响了终夜,得月楼头寂然无声。”
      “其实这楼一看便是城中富户的别院,平日只留一二家人看守打扫,闲暇时前来纳凉赏月。如今仲秋早过,天气渐凉,只恐正月以前都未必再来的了。长途跋涉归来之前不是没料着过这般的情景,然这世上总有些事不做到便不能安心,有些话不说出来,我骨子里那点闲散傲慢和这老伙计,便总不肯平心静气跟我向战场来。”

      他将那铜琶抱在怀里,用衣袖细细擦拭琶身,手指勾在弦上低低发出一个颤音。弦上得有点紧,这个颤音也带了些铁骑突出刀枪交争的味道。楚偈以为他是要乘酒兴,弹奏一曲,连忙正了正衣襟,坐直了身子。冯岚却双手横托了那铜琶,直直递了过来。
      楚偈脸上红了一红,忸怩道:“……不……不会。”
      冯岚大笑,立起身来将琵琶送在楚偈怀中:“你便会,也没法弹的,前两天一场混战,那拨子被我丢出去杀了一名金骑。”听他语气并无遗憾,倒是眉眼斜立,带着一股子睥睨自傲。
      楚偈手忙脚乱接住那琵琶,珍而重之抱在怀里,讷讷看着冯岚,一时无语。
      冯岚也不理他,弃了碗,自顾自搬了酒坛豪饮,长鲸吸水般将一坛酒饮得罄尽,拿衣袖抹净了酒渍,长笑一声:“痛快!”将酒坛向桌上一立,指着楚偈怀中的琵琶道:“明日战饶风关,此役大恶,这老伙计,你代我照料几天。”
      楚偈是文人,主管军中账目并书札往来,照例是不上战场的,每逢战前向他交代东西的也不在少数,听了这话,便将双臂紧了一紧,把琵琶抱得更端整了些,才要照例说些“放心”的套话,却听冯岚又道:“要是我回不来,就帮我埋了它。”他这样说的时候,乜斜着一双醉眼,漫不经心地摸着下颌上几缕短髭,听那语气仿佛只是在说天气不错。
      楚偈那套话也被噎了回去,整个人都有点发怔,直到冯岚抬脚要走,方才如梦初醒般跳将起来,急急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冯岚回了头看他,顿了一顿才想起先前的话题来,“哦,你说后来……”
      “后来我就白天在舟中睡觉,夜里爬起来操弄琵琶,弹的还是第一夜里那些曲子,反反复复,一连弹了四天……”
      “到了第五天夜里,才将拨子动了一下,弦尚未曾调好,忽然一线箫音沛然而发,响遏行云。我整个人都愣了,等了几日,早已绝望,不过尽人事而已,今儿竟真的等到了,又如在梦中一般,一时不敢便信。那箫声冲天而起,如一只雀鸟般在云间翻飞,虽然满是久别重逢喜出望外之意,那箫声却大不如前了,透着一点子沉郁疲惫,转折之间也颇觉滞涩。”
      “那是一支普普通通的迎宾调,她只是反反复复地吹,一转两转三转,三转之后滞涩大去,我所熟悉的那个吹箫人似乎又回来了。她的确是于箫上有天赋的人,却不知为何荒疏许久。”
      “我一边出神一边调弦,琵琶弦上得紧了,声音尖细得近乎于质问,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那质问已自指下流了出去。箫声便自云间倏然急落,宛如长叹:‘自君别后,不执管弦;北地已属夷狄,每有忧葵之叹,兼虑君子平安,今见故人无恙,可释怀矣;然北地生民涂炭,终不能不萦于怀。’”
      “再后来,我们都忘了那些名山大川,我告诉她我将向两河投奔义军,此番一去,不欲生还。她停了箫挑了帘,依然双手执箫,恭恭敬敬对着我行了一礼。她还穿着外出的衣服,想是傍晚才赶到得月楼,仓促间尚不曾换装,挽着髻,一脸两鬓都添了风霜。这三年来的生活想是极沉重的,竟将当年那个明艳豁达的少女变成一个轻愁拘谨的妇人,她……已出嫁了。”
      “天还未亮,我就走了。想说的话已然说尽,未说的话已无需出口,小舟在波光月影中荡漾,景色一如当年。她吹着《国殇》送我,箫声伴着小舟,走了很远……”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子魂魄兮为鬼雄。
      子魂魄兮为鬼雄……”
      唱到最后一句,他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门外苍茫的夜色中,高亢雄浑的曲调却执着地盘旋在边关浓重的夜幕里。

      十日之后,我葬了他的琵琶,弃了文职,领了兵刃,开赴阵前。

      其实有很多话,我都不曾对他说起。比如,镇江得月楼,是我们楚家的家产;比如,我的姑姑,才及笄时,箫技已然闻名于整个镇江府。纵我不懂箫,也知道姑姑的箫好,那似乎能催开春花催熟秋实拂开漫天愁云一般的箫声,仿佛会说话一般。我曾对母亲道:“姑姑的箫,吹得真好。”母亲叹息着说:“别人说话的时间她都用来吹箫,如何能不好。”
      我的姑姑楚歇,是个哑子。

      祖父母去世已久,我甚至都不曾见过。他们对现世唯一的影响只是早早为姑姑定下的亲事,那是邻县一个李姓小官吏家的儿子,据说自幼身体极差,常年卧床。我少年时便时常腹诽这桩亲事,为姑姑不平;待得上了学堂,又风闻李家人品极差,越发不能忍耐,因向母亲抱怨祖父母识人不明,耽误姑姑终身。母亲道:“这些事情,你祖父何尝不知?但是当年差不多的人家里,除了李家,也再找不到肯聘你姑姑的了。”我那时极怒,姑姑相貌虽然算不得极佳,但是端静温柔,又吹得那样的好箫,且不说我们楚家也算得大户。母亲按住我的肩摇头道:“人家聘媳妇,要得是能干会管家,箫吹得好不好,没人在乎的。何况,家里人虽然知道你姑姑人品性格好,外人眼里却只看到她身有残疾……”我因赌气道:“既然没人知道姑姑的好,那干嘛还要急着把姑姑嫁出去?多等几年,定然有能识得姑姑好的人家。纵找不到,索性就不要嫁,家里又不是养不起。”母亲便失笑道:“傻孩子!哪里有不出嫁的女儿家。”
      姑姑刚及笄,李家便来催嫁,父亲心疼姑姑,借口太过年幼,要多留两年。李家的人立时变了颜色,言语诸般无礼,直闹到不欢而散。
      李家的人走后,我对着姑姑替她诸般委屈,她只是温温地笑,将我的头放在膝上,一首接一首地吹着江南小调,我枕着那些欢快的小调,慢慢睡着了……

      转过年来的上元节,全家都向镇江城中观灯,姑姑不爱喧闹,自己去了得月楼赏月。后来听随侍的仆妇说,箫声响了一夜,还夹着琵琶的声音,铮铮咚咚好不热闹,有人从窗缝偷偷瞧了,说是一叶小舟上有个落拓男子,打扮得文不文武不武,却又十分的气宇轩昂。
      父母亲着了慌,急急与李家定了婚期,要将姑姑嫁过门去,说是怕传出什么流言有损姑姑的名节。但家中婢仆们背地里议论纷纷,都说是怕姑姑动了情,做出什么事体来。
      这些话,姑姑不是一点不知道,却全不在意。自上元节后,她就常吹同一首曲子,那曲子我以前从未听过,时而高昂,时而低逥,时如高山巍峨,时如溪水潺缓。她一遍一遍吹得入迷,眉梢眼底都带着神往,仿若要乘着那箫声腾空而去一般。从上元一直吹到暮春,婚期终是近了。

      出嫁的前一天,姑姑执意要去一次得月楼,平素越是温柔和气的人,一旦执拗起来就越发不可理喻,父母亲百般劝说无果,只得令我好生陪着过去。
      到了得月楼,日已西斜,姑姑单衣素髻,立在楼前花园小径上吹箫。天边晚霞烈烈如火,印在姑姑的衣裳上,那素服也红得如嫁衣般。那正是三月春末,园中残花凋零落英满地,铺陈得整条小径都红艳艳的,枝头的绿意却还未十分显露,晚风拂起落花,缠绵在她衣袖间,如一场燃尽生命的火焰的舞蹈。
      箫的声音本来是有些沉郁单薄的,那一日的箫声却盛大华美远胜千百支琵琶一起轮指,那曲子我绝未听过却又似曾相识,激昂处连暮云都为之遏止,轻柔处却能纤枝不惊,高低从容宛转随心。那之后很久,我一闭上眼睛仍能看到,姑姑垂着目执着箫,在暮云花雨中绚烂如烟火的箫声。
      这支曲,直吹到掌灯时分,冷月清露,残萼枯梢,箫声渐渐低沉无息,隐入夜色之中。我只觉呼吸也要随那箫声断绝一般,一时凄凉入骨哀不可抑,脸上冷冰冰全是泪水,却哽咽着不能出声。那时恍惚有种错觉,那箫声宛如是姑姑对青春的葬礼,用尽全部热情燃烧而成的盛大烟火,那烟花绽在空中时有多绚烂,散去时便有多冷寂。曲终之后,姑姑独自上楼,我再也不能忍耐,伏在园中放声大哭,直哭到姑姑下楼扶我起来。

      第二日,姑姑嫁去了李家。第三日,我在得月楼姑姑惯常起坐的小阁里看到了她往日形影不离的紫竹箫,就那么随随便便搁在案上。后来我才知道,李家的人极厌姑姑的箫名,大抵是为着自家的儿子身体不好,严令家中不许奏乐。
      第四日,照例是新人回门的日子,李家声称迎亲日新郎劳累添了病情,一口回绝了去接的人;之后更是借口百出,虽然近在邻县,姑姑归宁的日子却少到稀罕。偶尔归宁的日子,姑姑再不去得月楼。我曾经特意将紫竹箫取回来给她,看她将箫管贴着面颊摩挲再三,却终于放下。
      我不知她所执着的是什么,若说是因为姑父病重无心管弦,她却又并无戚容,依旧温柔和气弯眉浅笑;听陪嫁的侍女私下里说,李家终究嫌弃新妇喑哑,无论主仆,言语诸多无礼,姑姑却安之若素举止从容。

      直到丁未剧变。转瞬间北地沦于胡虏,险险地国几不国,二帝北狩之后,今上在江南撑持起半壁江山,渐渐地竟也安稳繁荣起来。人人皆知这虚假的荣华如履薄冰,全看北边那位邻居心情如何,却又忍不住沉迷于纸醉金迷平安昌盛的假相之间。李家长袖惯舞,借着这动荡之局,竟渐渐有发达的意思了。
      然姑姑,却是从那时起添了忧色。那忧色只镌在她眉梢眼底,面上仍是笑意淡淡,每每凭栏北望,那眼底忧色就熊熊燃起,几欲烧出她的双眸;她指下时时勾画着什么,凝目细看,却是一笔一笔写着“男儿何不带吴钩”,反反复复。

      那一年暮秋时节,得月楼的看守突然回来报称,楼下河畔的琵琶一连响了两夜,瞧着依稀是三年前泊舟楼下的落拓男子。父亲沉吟良久,吩咐不许声张。
      那一晚,我偷偷溜去得月楼宿了,琵琶声铮铮錝錝又响了一夜。我苦苦央求母亲派人去接姑姑归宁,母亲只是摇头。每年这个时节,姑父的病都要加重,李家无事尚不肯轻许姑姑出门,这时节断不肯应的;况且,她心中多半还是不以为然。
      琵琶声又响了一夜,我再不能忍耐,偷偷套了马车去了李家。李家果然百般不许。我微微背转身去,对着姑姑做了个手挥琵琶的姿势,姑姑的眼睛蓦然亮了一亮,宛如爆开了一个灯花,整个人都微微颤抖了一下,那些曾经埋葬的青春欢乐仿佛一瞬间都苏醒了来。姑姑转身进了内室,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她已更换了外出的衣服,径自拉着我跳上马车,在李家人的咆哮声里扬长而去。
      那一夜,我听着琵琶声和箫声此起彼伏了大半夜,看着小舟拔缆起航,箫声一遍一遍奏着《国殇》相送,雄浑高昂。
      天刚亮,姑姑就回了李家,这一次,她带走了紫竹箫。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姑父终于没能熬得过去,上元未至,姑姑已经做了寡妇。
      因为没有子嗣,父亲想把姑姑接回家来寡居,几次派人都被骂了回来。暮秋时节姑姑的“忤逆”、“不守妇道”与深冬时节姑父的病逝,在李家看来完全是个因果关系,兼对归宁也加倍苛刻起来。但是陪嫁的侍女几次回来却都忍俊不禁:“小姐先前只是哑子,现在越性做了聋子,晨昏定省该有的礼数一点不少,清静寡居该守的规矩一样不逾,只是什么时候想吹箫了,把门一关自顾自吹个痛快,任是李家人怎么指桑骂槐只是充耳不闻。李家要体面,也不好闹得太难看了,骂了几次无效,只能悻悻罢手,再不管了。”
      我问她,姑姑近来都吹些什么曲子。她答道:“不了,都是以前没听过的曲子。”想了想又补充道:“只是北边若有捷报,当天的曲子就听着欢快些;若是败仗,就听着难过;后来官家要议和,那一晚上的曲子让人听着满心里都是怒气,后来连李家的老爷都跑过来隔窗骂了半天,小姐只是不理……”
      这是自然。李家的那位逾逑老爷,是主和的。

      两河义军打得轰轰烈烈,朝中议和议得热热闹闹,第二年初春,金使浩浩荡荡地来了。
      路过镇江的时候,官府刻意要巴结,在望江楼摆下豪宴,汇集了府城中最有名的歌伎倡女还不算,因想起姑姑当年的箫名,竟想请姑姑前去侍宴。
      李老爷正怕夤缘无门,亲自跑去姑姑面前劝说。
      我不知李老爷当日究竟是如何的软硬兼施恐吓威胁,只听说姑姑气恼之下几乎拆掉了半间屋子,却终于是严妆华服地去了望江楼。她在席间慷慨激昂吹奏了一曲,折断了紫竹箫,跳下了滔滔江水。

      这些事情,李家自然不曾也不敢说起,是当日席间一同侍宴的一位倡女偷偷到楚家送信,嘱父亲举家远走避祸。
      “当日李夫人倚在窗口,箫声一响,满席的喧哗都给压了下去。那曲调初时温润清新,渐渐调转变徵,继而竟作金戈之音。我虽与乐器上不大通,却也仿佛听懂了她的意思:‘江山壮美,惜乎沦丧,宋家儿郎征战于前,昏官猾吏媚敌于后,恨不生为男儿,外御胡虏,内诛奸贼……’她行曲至此,首席上的府尹大人已然变了颜色,高呼衙役拿下,却原来,听懂了曲子的,可不止我一个。那些衙差们都在外面伺候,一时未能冲进来,李夫人放声大笑,声如鸱鸣,在窗槛上磕断了长箫,一纵身,就跳了下去。那些衙差们这才冲进门来,哪里还捉得到人!那时节,满席的人鸦雀无声,有人羞愧,有人悲愤,却也有人恼怒。府尹大人向金使连连告罪,只道贱人败兴,一边令我们拣欢快的舞操练起来。我心中唯有那声长笑回荡不绝,脸上却是极谄媚地在笑,满嘴里都是苦涩。我虽然仰慕夫人的作为,却也舍不得这卑贱的生命,能做的,唯有在宴会结束后偷偷来报个信息。虽然宴会继续下去了,但是金使始终忿忿,绝了府尹大人结交的路子,难保不来寻楚家的晦气。”
      父亲向她道了谢,尽快变卖了家产,携全家向南迁徙。唯有我心伤姑姑之死,半路偷偷溜了出来,向两河投奔义军而来。我纵然理解父亲身为一家之主的责任,却不能原谅他的怯懦,直到行至半路,在包裹中发现父亲偷偷塞进来的干粮和盘缠,才蓦然明白,那一声长笑,在每个人心中都长久回响,无法磨灭。那是那个一生也不曾发出过声音的女子,用最后的生命点燃在所有怯懦者心中的,一点血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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