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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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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第三次掠过河湾时,阿澈的乌篷船已经装得半满。
船中央固定着祖父留下的樟木箱,里面是换洗衣物、干粮、一小袋铜钱,还有那封用油纸裹了三层的信。船头挂着一盏防风灯,船尾堆着蓑衣和斗笠。阿澈蹲在船边,正在检查最后一样东西——一张手绘的运河图。那是祖父年轻时画的,纸已泛黄,但墨线依然清晰,从苏州出发,沿运河一路标到宁波,再渡海至舟山。图边缘有细小的注记:“无锡段多水鬼谣,勿夜行”“镇江焦山有善渡江豚”“杭州卖鱼桥下煎酥油饼的老龟已迁”……全是祖父的字迹。
“你在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萤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坐在老柳树最低的枝桠上,腿一晃一晃,手里编着一个柳环。
“地图。”阿澈折起图纸,“祖父走过的路。”
“他走完了全程吗?”
阿澈动作顿了顿:“走到杭州,然后……”他没有说完。砚翁昨天的话又浮现在耳边:“你祖父晚年常说,他走到雷峰塔就停下了。不是不能继续,是不敢。他说,如果找到的结果是坏消息,那么他前半生的寻找就成了笑话;如果找到的是好消息,他又怕阿漪怪他来得太晚。”
萤星轻盈地跳下枝头,落在船头,柳环轻轻放在樟木箱上:“送你的。柳树说,它的根会记得你离开的方向。”
阿澈接过柳环。枝条还带着晨露的湿润。“谢谢。”他顿了顿,“你真的不回家拿点东西?”
“仙子旅行不带行李。”萤星展开翅膀,在晨光中,翅膀上的光斑比三天前又暗了些,“只带故事和歌谣。”但她转身时,阿澈看见她悄悄按了按腰间一个小布囊——那布囊瘪瘪的,似乎只装着空气。
出发定在午时,据砚翁说这是“顺水又顺风”的吉时。还有两个时辰。
阿澈决定最后去一次画舫。有些问题,他需要更清晰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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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翁今天没有浮在水面晒太阳。画舫舱室的门帘低垂,里面传出研墨的声响,缓慢、均匀,像某种古老的钟摆。
阿澈轻叩门柱。
“进来吧,孩子。”砚翁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比平日更低沉。
舱室内堆满了书卷,空气中有陈年纸张和松烟墨混合的气味。砚翁伏在长案前,正在一幅素绢上写字。他的动作极慢,每写一笔都要停顿片刻,仿佛不是在运墨,而是在搬运记忆。
阿澈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他看见砚翁写的是:“丙戌年六月十七,大水。阿漪失。庚寅年春,枫桥见桃花水母。甲午年秋,闻宁波有獭女善织鲛绡……”一行行,一年年,全是关于寻找的记录。
“这是……”阿澈轻声问。
“你祖父的日记。”砚翁没有抬头,“他眼睛不好后,口述,我代笔。后来他走了,我就接着写。写每年河湾的变化,写我听到的远方消息,写‘如果阿漪回来,她该知道的事’。”老乌龟终于搁下笔,抬头看向阿澈,“但有些事,他没有口述,我也没有写。”
舱室突然安静。只有河水轻拍船底的声音,咚,咚,像心跳。
“什么事?”阿澈问。
砚翁沉默了很久。久到一滴墨从笔尖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个黑色的月亮。
“你祖父在杭州,不仅去了雷峰塔。”砚翁的声音变得很轻,“他还遇见了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不是人的人。”
阿澈的心跳漏了一拍。
“西湖底下,住着一位沉睡的摆渡人。”砚翁说,“他不是精怪,也不是仙,是……执念化成的灵。传说只要付出代价,他能载人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哪怕是时间的对岸。”老乌龟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幽光,“你祖父去找过他。”
“为了去东海?”
“为了回到七十年前。”砚翁一字一句地说,“他想回到洪水那天,把阿漪的木盆拉住。”
阿澈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他……成功了吗?”
“我不知道。”砚翁摇头,“摆渡人说,穿越时间的代价是‘一段最重要的记忆’。你祖父去了,回来时,关于那天的记忆确实模糊了。但他没有救回阿漪——时间像水流,你拨开一处,它从另一处涌回来。他只在梦里见过另一种可能:木盆没有翻,阿漪长大了,留在河湾。但醒来,现实依旧。”
“为什么昨天不告诉我?”
“因为摆渡人还在。”砚翁直视阿澈的眼睛,“他每三十年苏醒一次,今年……正是第三十年。如果你去了雷峰塔,很可能会遇见他。而他可能会向你提出同样的交易。”
阿澈感到口干舌燥:“用记忆换时间?”
“用你最重要的东西,换一个改变过去的机会。”砚翁沉重地说,“孩子,我必须告诉你这些,因为你是他唯一的血脉。但我也必须警告你:过去是一面破碎的镜子,你捡起一片,就会割伤现在的手。”
舱室重归寂静。墨香似乎更浓了,浓得让人喘不过气。
“您觉得我该去吗?”阿澈问。
砚翁没有直接回答。他慢慢卷起素绢,用丝带系好,递给阿澈:“这是日记的副本。路上看。至于摆渡人……”他叹了口气,“你祖父回来后,有整整一年不说话。后来他说了一句话:‘我宁愿记得她失踪时的雨,也不愿忘记她三岁时在我背上笑的样子。’”
阿澈接过卷轴。很轻,又很重。
“还有一件事。”砚翁从案下取出一个小布包,“这个,你祖父嘱托我,在你决定东行时交给你。”
布包里是一枚青铜铃铛,只有指甲盖大小,表面覆着青绿色的锈迹。铃舌是一颗浑圆的黑珍珠。
“这是阿漪小时候脚腕上的铃铛。”砚翁说,“洪水那天,从木盆里掉出来的。你祖父珍藏了一辈子。他说,如果有一天你要去找,就带上这个。血缘的记忆,有时比眼睛更可靠。”
阿澈握紧铃铛。冰凉,但很快被掌心焐热。他仿佛听见极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伴随着铃铛清脆的声音。
离开画舫时,已是巳时三刻。阳光刺眼。
萤星在岸边等他,手里捧着一片荷叶,上面堆着新鲜莲蓬。“砚翁给了你什么?”她好奇地问。
阿澈犹豫了一下,只展示了铃铛:“我姑婆的旧物。”
“好漂亮的珍珠!”萤星凑近看,忽然“咦”了一声,“这珍珠……里面好像有光在转。”
阿澈仔细看,果然,黑珍珠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星点在缓缓流动,像封存了一小片夜空。
“血缘的印记。”萤星轻声说,“仙子家族也有类似的东西。它会在靠近亲人时发热,或者发出只有血缘者能听见的声音。”她抬头看阿澈,“这可能比任何地图都有用。”
阿澈将铃铛小心系在腰间。它贴着衣服,冰凉渐渐变成温润。
午时将至。
最后一次检查行装。食物、水、地图、日记卷轴、铃铛、信。阿澈站在船头,回望老屋。门窗紧闭,像一双闭上的眼睛。他知道这一去,回来时自己将不再是现在的自己——所有远行都会改变远行的人,这是水的定律。
“准备好了吗?”萤星坐在船篷顶,翅膀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阿澈点头。他解开缆绳,竹篙一点岸边,乌篷船轻轻荡离河湾。水波推开,一圈圈,像是河在说再见。
岸边不知何时聚起了送行的邻居:浣衣的水獭大婶提着湿漉漉的衣服挥手;爱唱歌的青蛙先生蹲在荷叶上,唱起送别的调子;连平日总在睡觉的草鱼爷爷也浮出水面,吐了一串祝福的气泡。
砚翁没有出来。但阿澈看见画舫的窗帘动了一下,一只苍老的前爪在缝隙间摆了摆。
船驶出河湾,进入运河主道。水面骤然开阔,两岸的房屋向后滑去。风起来了,顺风,船走得比预想中快。
阿澈在船尾掌舵,萤星坐在船头,双脚浸在水里,哼着没有词的歌谣。她的翅膀在行驶带起的风中轻轻颤动,洒出零星的光尘,落在水面上,像撒下一路发光的种子。
平静持续了大约一个时辰。
然后阿澈注意到,腰间的铃铛开始微微发热。
不是错觉。他解下铃铛放在掌心,黑珍珠里的光点旋转速度加快了,像是被什么唤醒。
“有反应了?”萤星游过来。
“嗯。但附近没有……”
话音未落,前方水道出现了岔口。运河在这里分成两条:左道宽阔,水流平缓,是主航道;右道狭窄,两岸芦苇丛生,看起来少有人行。按照地图,应该走左道。
但铃铛突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叮”——声音小到几乎被水声淹没,但阿澈确信自己听到了。与此同时,珍珠里的光点全部指向右道。
“奇怪。”阿澈对照地图,“右道是条废弃的支流,不通向杭州。”
“但铃铛在指路。”萤星说,“血缘的记忆会不会知道一些地图不知道的近路?”
阿澈犹豫了。理智说该走左道,但腰间持续发热的铃铛,还有砚翁的话在耳边回响:“血缘的记忆,有时比眼睛更可靠。”
“我们走右边。”他终于说,“但只走一段。如果不对,就折返。”
萤星眼睛一亮:“冒险!”
船头转向,驶入右侧水道。芦苇立刻合拢过来,几乎擦着船舷。这里的安静不同于主航道——那是一种凝滞的、仿佛时间都放慢了的安静。连水声都变得沉闷。
走了约莫半里,前方出现一座半塌的石桥。桥拱下,水流打着旋儿。
铃铛突然变得滚烫。
阿澈急忙停船。就在船停下的瞬间,他看见了——
桥墩阴影里,靠坐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位老妇人。头发全白,梳得整整齐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她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但手里紧紧抱着一只木盆。木盆很旧,边缘破损,但出奇地干净。
最诡异的是,她的下半身浸在水里,但衣服完全没有湿。
阿澈感到一阵寒意。他轻轻靠岸,下船,慢慢走近。
“婆婆?”他轻声唤。
老妇人没有反应。
萤星飞到阿澈肩头,小声说:“她不是活人。是……执念留下的影子。你看她的脚。”
阿澈低头。老妇人的脚是半透明的,能看见下面的水草。
就在这时,老妇人怀里的木盆突然发出一声轻响。盆底,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阿澈屏住呼吸,小心地俯身去看。
木盆底部,用稚嫩的笔迹刻着两个字:阿漪。
旁边画着一只简笔画的水獭,头上戴着一朵小花。
铃铛在这一刻发出清越的鸣响——不是一声,是一串,急切得像孩子在呼喊。
老妇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是浑浊的灰色,但看向阿澈时,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你……”她的声音像风吹过干芦苇,“你是阿澈?”
阿澈全身僵住:“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因为我在等你。”老妇人笑了,笑容里有种难以形容的悲伤,“我是你祖父没有付出的那段记忆。”
阿澈后退半步。
“别怕。”老妇人——或者说,这段记忆的投影——慢慢地说,“当年摆渡人要的‘最重要的记忆’,不是你祖父关于洪水的记忆。是他关于‘如果救下阿漪,河湾会是什么样子’的想象。他把这段记忆给了出去,于是摆渡人用这段记忆造了我,一个‘如果世界’的影子。”
她抚摸着木盆:“在这里,阿漪没有失踪。她长大了,结婚了,有了孩子,孩子又有了孩子。河湾很热闹,你祖父晚年时,满屋子都是小水獭的笑声。”她的眼神温柔了一瞬,随即黯淡,“但这一切都是虚构的。只有付出记忆的人,才会在梦中见到这个世界。而你祖父……他选择忘记这个美梦,记住真实的痛。”
阿澈说不出话。他的心脏跳得厉害。
“他为什么选择痛?”萤星轻声问。
“因为痛是真的。”老妇人看向阿澈,“梦再好,醒来时面对空荡荡的屋子,那种落差会杀人。他说:‘我宁愿在真实中想念她,也不要在虚假中拥抱她。’”她顿了顿,“但他托我在这里等你。如果你走了这条支流,说明铃铛认你,说明你有和他一样的固执。”
她伸手,从怀里取出一片薄薄的玉牌,递给阿澈:“这是摆渡人的信物。拿着它,你可以在西湖底唤醒他一次。但你祖父让我转告你:想清楚你要交换什么。时间从不白白回头。”
阿澈接过玉牌。温润,上面刻着一叶扁舟,舟上无桨,只有一道波纹。
“最后一个问题。”阿澈握紧玉牌,“在您的那个‘如果世界’里……阿漪快乐吗?”
老妇人笑了。这一次,笑容里有了真实的温度。
“快乐。”她轻声说,“她每年清明都会去枫桥下,等桃花水母。她说那是哥哥告诉她的故事。她还说,如果哥哥有一天回来,她要给他看自己收集的所有水母形状的石头。”
她的身体开始变淡,像墨滴入水。
“记住,孩子。”她的声音随着身形一起消散,“有些路,不是为了抵达,而是为了明白为什么出发。”
最后一缕光影散去。桥墩下只剩下空荡荡的水面,和一只缓缓漂走的、没有字的木盆。
阿澈站在原地,玉牌在手心发烫。
萤星落在他肩上,翅膀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你还好吗?”
“嗯。”阿澈深吸一口气,看向前方水道,“只是明白了,为什么祖父走到雷峰塔就停下了。”
“为什么?”
“因为他害怕。”阿澈转身回船,“害怕面对选择:是沉浸在美好的‘如果’里,还是坚守疼痛的‘真实’。而现在……这个选择轮到我了。”
船再次启程。这一次,他们退回主航道。
铃铛恢复了平静的温度,但阿澈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怀里不仅有一封未寄出的信,还有一段被放弃的记忆的信物,和一个即将到来的选择。
天色向晚,西边天空泛起橘红。阿澈展开地图,估算行程:照这个速度,三天后可到无锡。而在那之前,在每一个安静的夜晚,他都会想起桥墩下那个老妇人的眼睛,想起她说的“如果世界”。
萤星在船头点起一小团仙力光球,照亮前方的水。光映在水面,碎成千万片,每一片都像一只眼睛,注视着这艘承载着太多秘密的小船。
远方的河道拐弯处,传来隐约的船歌。另一段旅途,另一段故事,正在前方等候。
而西湖底,三十年一度的摆渡人,在沉睡中翻了个身。他的梦境里,满是想要回头的人们,和那些被交换的、闪闪发光的记忆。
夜深了。阿澈在日记卷轴的空白处,写下第一行自己的字:
“出发第一天。我遇见了祖父放弃的梦。梦很美,但他说要选真实。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他那么勇敢。”
笔尖停顿,墨水晕开。
他又加了一句:
“但萤星的翅膀在夜里会发光,像会飞的星星。这至少是真实的、此刻的美。”
船篷外,萤星似乎感应到什么,回头对他笑了笑。她的笑,在夜色里,比任何星光都温暖。
河水无声流淌。所有的秘密都沉在水底,所有的路都浮在水面。而船在两者之间,载着一个少年、一个仙子和一封走了七十年的信,缓缓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