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长歌踏月

1、七 夕

　　一朝一夕，一次日出，一次日落。七夕就是七次日落。整整七世的追索，整整七世钻心腕骨的苦痛，仅仅换来了一身绝艳的皮囊，还有这看七次日落的机会。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在这第七次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整整追索了七世的却不是我本来以为的东西。

　　七月七奈何桥

　　我，人们叫我孟婆，但其实我没有名字，不过是替来这奈何之桥的一干情鬼抹去冤孽痛苦，可以重入轮回的枯骨罢了。
　　今夜是七夕了，人间传说有情人相会的日子。我盯着不远处摇曳的鬼灯，似乎这个牛女相会之夜连鬼也舍不得投胎了。我端起碗浮着尸虫的汤灌了一口，左顾右盼了一阵，便开始无聊地擦拭自己有些发暗的手骨。对了，也许有人会叫那汤是孟婆汤。然而，说实在的，只要你不愿记得，吃不住那带着记忆转世的苦楚，喝什么都是可以通通忘记的。
　　正在这是，远处一个男尸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他半张脸早被尸虫啃去，仓皇的眼珠嵌在白骨中格外阴森。我看着他，端起了汤，准备递给他。
　　“不！不！”他竟然惊慌地推开了，没想一个没站稳竟倒在了地上。“唉，”他咬着牙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忽然嘶哑地叫到：“她怎么可以，可以，这样对我！”
　　我笑了，看他兀自哭嚎，又是个情债缠身的，唉，竟然是在这七夕。
　　“算了吧，喝了汤，过了桥，你便可再结良缘了！”
　　他用那裸露的双眼看着我，摇了摇头：“不可以，我不能，我不甘心!不甘心！我……”
　　“好了！“我打断了千篇一律的哀怨：“阴阳相隔，你们本就无缘，喝了吧。”
　　他垂下头，久久不语。我叹了口气，最烦的就是这种固执的了：“若不想喝也行，直接过了桥，就可以带着记忆再入轮回。”
　　“真的？真的？”
　　“只是，你转世将受那拨皮抽筋，钻心剜骨之苦，十八层地狱也比这好过。你觉得,值得吗？”
　　他愣了愣,接着狠狠地咬了咬牙：“可，可我不甘心，不甘心！”这愤恨的神情真是熟悉得刺眼。
　　“原来,不甘的只是你的心啊。”我轻声说道。
　　他似乎被这句话镇住了，不解地看着我。我深深吸口气，向远处望了望，下一批应该还要过会才会来吧。于是,我向他招了招手：“来，过来坐坐。这桥晚些过也无妨，我也闲着，你来听个故事吧。唉，”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可真是和我相似的可怕啊。”
　　他困惑地点点头，在我身边坐下了。
　　我盯着那盏忽亮忽灭的鬼灯，幽幽地说道：“那也是笔算不清的情债啊。”
　　他，是个男子，哦，错了，他第一世是个男子，应是个儒雅俊朗的人吧，不然那时，我这个宰相千金是不会嫁给他这六品小官的，还爱得那么死心塌地。可是，有一天他竟然哭着跪下求我，让我饶过他的爱人。原来他在外面早有了女人，恩爱倍加，不想，被我那爱女成痴的爹发现了，让人捉了那女人，准备充做军妓。
　　他就那么跪着痛哭流涕，求我放过他们，可是他有没有想过谁来放过我呢？
　　“那，你是怎么做的？”
　　我啊，我盯着他满是泪水的面孔很久，点头答应了。
　　我不仅让爹放了那女子，还为他们选了个日子，让他纳她为妾。他几乎感动地快跟我磕头了。
　　知道吗？我为他们选的是七夕，这个苦命鸳鸯终能聚首的日子，这个无缘人肝肠寸断的七夕。
　　而我呢，我这个不是嫦娥，无人相守的女子带着噬骨的怨恨，在他们成亲的当夜，微笑着握着把剪子进了他们的洞房。
　　“后来呢？”
　　后来啊，他们死了。我呢，我也死了，自杀或者是被斩首了吧。
　　接着，我就拖着这一身罪孽来了这桥。同样，也拒绝了忘记，拖着残破之躯来受那粉身碎骨。我，也不甘心啊，为什么？为什么？他为什么不爱我？不！不！我要他爱我，就算追索万世我也要和他在一起！
　　于是我带着血淋淋的记忆投胎了，在挣扎中追寻了七世。可，他从来都没爱过我，微尘碎屑般碾在脚底。我在这七世中历尽了一切，可我依旧不肯放弃！我不甘心啊！我那么爱他，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后来阎王可怜我，答应给我一身绝丽的皮囊，任何人都会爱上的皮囊，允我和他共度七日。在第七次日落后，也就是那年的七夕之夜，我将化为尸水淌至这奈何桥，来做这万世的守桥人。
　　“你，愿意吗？”阎王问。
　　“愿意！”
　　“万世来换七夕。”
　　我咬咬牙：“是的，我，不甘心，我那么爱他，我……”
　　“原来,不甘的只是你的心啊.”阎王冷笑着让我离开了。
　　我还阳了,顶着那身皮囊与他相遇。翩若惊鸿，这是后来他的形容。毋庸质疑，他爱上了我，他爱上了我。我整整求了七世的爱情啊，我，终于得到了。
　　可是，我的心却在一瞬间，莫名其妙地，空了。
　　“是为他爱的仅仅是你这身皮囊而难过？”
　　我笑着摇头：“皮囊不过是爱的契机，但只要里面装的是自己，他爱的就是真正的我。”
　　然而我心却真的空了，我感不到一丝丝幸福，看着从不曾这么温柔注视过我的双眼，我却象是千年的干尸空荡无比，剩下的不过是记忆中他曾给予我的痛苦和渴望报复的欲望。
　　于是，我开始肆意与其他男子调笑交际，看着他痛苦的眼神，我竟然感到被无限的快乐淹得透不过气来。
　　一直到第七日的太阳升起时，我才发现我在对自己玩一个多么残酷的游戏，用万世换来的七夕来报复我爱的人！对，我爱的人！
　　于是，我回到了他的身边，和他坐在临江的小楼上，他快乐地几乎成了孩子，紧紧拥着我，一遍遍地说着我等了七世的话语。我死命地用唇吻他，死命地搂紧他，几乎要和他化为一体，可是，我的心却越来越冷。
　　那时，我终于明白了，在第七次日落西山时，在别人旷古的爱情将重演之日，我才发现我其实追索了七世的根本不是他的爱。我早已不爱他了，在他跪地求我时我就不爱他了，让我追索，让我不甘的，仅仅是那个不肯认命的心，那个在七夕之日，红罗喜帐外割裂的心啊！那颗只想还愿，却早已不爱了的心。
　　整整七世啊。！我慨叹着，推开了他的手臂，在他一脸惊愕中，翩然跃入了那被夕阳浸透了的江水中。原来不甘的真的只是我的心啊。
　　“再然后呢？”
　　“再然后啊，我就随着冥河水淌到这座桥底，来守这奈何桥，偿我欠的债。心啊，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啊。”
　　“那，你觉得值吗？”
　　“这个啊？我也不知道，因为，也许这根本就不是我的故事，也许我就是一直在这里的孟婆，喝了那么多碗孟婆汤，我记得的究竟属于谁，我也不知道了。”
　　“唉，走吧，走吧，”我抬手推了推他：“知道跟你讲是没有用的，你不是我，我也不是她，你为的是什么只有你经历过才知道，既然你愿意，就上路吧。”
　　他看了看我，起身踏上了这奈何之桥，去受那万劫不复或是柳暗花明。
　　是啊，毕竟今日依旧是七夕啊，是七夕啊。
　　我重新舀了碗汤，默默盯着里面翻滚的尸虫，嘴里却反复轻念着七夕二字。忽然间，我发现，那两字的发音竟然象极了悠远的叹息，经久经久，都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