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月亮》长歌踏月

1、全章

　　当时的月亮

　　我想，大概在我转身的刹那，一切就早已安排好了。他就那么恰巧的站在身后，拂去飘落我发间的樱花，温和的眸子里满是银色的斑驳。我仿佛看见了某些遥不可及的幸福，以及注定的忧伤。

　　城市在初秋的边缘微微泛黄，阳光沉淀成很深的色泽。寒冷的空气在胸腔中流窜，我牙齿打颤地坚持着原始的写作方式。窗外，鸽群滑过古旧的楼层，在余晖中仿佛巨大哀伤的眼神。

　　我是在一个月前被娘告知的，那是九月的初始，梧桐还残存有温润的气息。

　　娘笑着告诉我我那个被安排好的未来。在相似的院落中我将与某个我素不相识的人，度过和她一样幸福的一生。

　　我怔住了，脑海中满是那双盛满月光的眼睛。那双注视着我的眼睛。娘衰老的面庞在熏香里逐渐苍茫。我直直地站立，忽然听见叶子坠落的声音。

　　踏出娘的房间，月光已经漫过院子。院墙一点点剥落，残损处显出十几年前的新鲜。

　　当时的我还很小很小，傻乎乎地掂着脚尖，想去触摸新月的温润。他好看的眉眼弯起，笑了：“傻丫头，那是够不到的。”略带无奈的声音象淌过秋天安静的河流。

　　可我不服气，拼命伸长手臂，却发现总是差，差那么一个指间的距离，于是便成了整个空间的长度。

　　出去吗？出去见他吗？告诉他我并不想过那种安排好了的生活？我笑了，笑得不得不扶住墙壁。他，也许会惶恐得不知所措吧？一个小姐要和他这个仆人私奔，会毁了他的前程吧？一定的吧！我狠狠地咬住了嘴唇。

　　止住了笑，我仰起头看着月亮。亘古不变，远离尘烟。伸出手仍旧是那么一个指间的距离。悠长的叹息，一切瞬间枯萎。

　　“拜托，这个根本不符合言情的规定路线。首先，男主角就有问题。”阿薇边嚼着卷饼，边探过头来。

　　甩甩写酸的手，我调大了CD的声音，懒得理她。

　　我接受了他们的安排，平淡无齐。头发被高高盘起，缀满铢花。昏黄的铜镜中映出浓艳的容颜。

　　梧桐叶漫天飞舞着，有些纷纷扬扬的架势。其间散落着干净的天空，一如去年樱花的时节。

　　那时十四岁的我还披着长长的发，让他将我放在樱树粗壮的枝桠上眺望围墙外的世界。我兴奋地告诉他外面热闹的集市，喧嚣的人群，卖糖糕的摊子，还有落满樱花的屋顶。我回过头去看他，他的脸上漾着初夏的光泽。我慌忙转过头，盯着叶隙间跃动的湛蓝。脸，胀红了。

　　可惜现在，樱树早已落尽了花朵。我不太清楚自己的平静，抑或仅是一种习惯。娘老了，皱纹堆积着岁月的痕迹。我，也会这么老去吧。肌肤被时间一寸寸划破，丧失年华的芬芳。然后突然记起，很久很久以前，某个樱花飘零的日子。或者，统统都忘记了，勉强剩下一闪而过的湛蓝。

　　会吗？会吧。再刻骨的美丽，也究竟躲不过光阴的疏离。

　　“她，不爱吗？”CD关掉时，阿薇问。

　　“爱？不爱？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有点哽咽，扯过一条毯子裹住自己。手冻的发僵，今年秋天真的冷了。

　　我看见了他，远远的，红色的箱子罗列在一旁。想要叫他，声音却冻结在了喉咙中。他正在帮着管家清点收到的财礼，带着应有的谦卑的表情。我胸口突然闷得发慌，转身走开了。

　　天色暗淡下来，月亮升起。烛光摇曳着，拿起剪子，细细剪去烛花。女子凄然的歌声，从远处幽幽飘来，一唱再唱着流水的忧伤。

　　我和他曾偷偷溜去过那里，那女子唱歌的地方，八月十五的灯会。穿过流光溢彩的街道，灯火阑珊的地方，隐藏着灰白的容颜。绝望的调子一击一击的纷扰红尘。我移开目光，却和他在人潮中挤散。我不断的寻找，不断的错过，在烟火消逝的一刻。

　　站起身，走出房间。空气中弥漫着衰老腐败的味道，梧桐的枯枝刺穿天际。

　　我忽然间不能自己，手指深陷进门框。又是那双眼睛，又是那双眼睛，那双我不能忘却的眼睛。泪水浸湿了衣襟。

　　我恐惧，我真的恐惧就这样离去。我多么希冀他眼中那遥不可及的幸福。他清澈的瞳仁里有着我整整一生的信仰，漫山遍野的快乐。我多么渴望成为那曾经的月光，只活在他的视线里，即便只是短短的一瞬。

　　那么，他呢？

　　是啊，他呢？清点财礼时那谦卑的表情吗？我跌坐在冰凉的石阶上，我是爱他的，所以我必须离开。用美丽的回忆覆盖真实的景象。离开只是令我悲伤，而真相，那添满谦卑与谄媚笑容的真相，会使我绝望。我，必须离开，在，在一切都还没来得及泄露之前。

　　“为什么呢？”

　　“什么？”

　　“她为什么要拒绝真相呢？”

　　“因为残酷，那被美丽记忆覆盖的是足以撕心裂肺的东西。”

　　爹书房的门漆着深色的漆，庄严肃穆。爹就和这门一样，压抑着所有人的呼吸。爹的目光是锐利的，他就曾在爹这样的目光下挣脱了我的手，颤抖的叫着老爷，灰溜溜地跑掉。我第一次尝到绝望的滋味，当年我九岁。

　　六年后的今天，爹叫我去他的书房。我不知道等着我的会是什么，但那一定是戏谑的，带着嗜血的笑容。

　　“他死了。”

　　“谁？”

　　“你未来的夫婿。”

　　胸口被重重地一击，顿时胀满了莫名的希望，我似乎看到了那个伸手可及的月亮，以及逐渐清晰的幸福.....

　　“可是，你仍然要嫁过去。”

　　“为，为什么！”

　　“你知道的，殉夫”

　　我倒退了一步，倒在地上。

　　呵，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些女子所要遵守的规条，早在樱树初次开花的日子，我已经能够背诵了。

　　我，大概不会幸福的老去了。

　　我神情茫然的坐着，口中重复着自己也不懂的喃语，和那个镌刻心底的名字。

　　爹看着我，轻蔑地笑了：“不知廉耻的东西，我知道你在念念不忘着什么！”

　　爹冲门口挥挥手，门打开了，一个人跪了下来，我抬起头。

　　“不！”我歇斯底里地叫出来，站起来推倒了旁边一排的古董。怯懦惶恐的眼神，装满了谄媚和对我的憎恨。是啊，毕竟是我破坏了他的前程。

　　我再度扑倒在地上，喉咙发出致命的抽噎。我咬住手指妄图止住不断滑落的泪水，鲜红的血液染满了浅蓝的衣袖。这就是我所恐惧的真相，记忆背后的真相。没有樱花，没有月光，没有温柔的笑靥。爹轻易地摧毁了我最后的防线。

　　时间碎裂在凝滞的阳光中，眸子深处有花朵枯萎，撵落，灰飞烟灭。

　　我和阿薇站在天桥上，一排排的路灯延伸到路的尽头。

　　“我羡慕她。”阿薇说。

　　“呃？”

　　“她毕竟明白了真相，而我们的真实又在哪儿呢？”

　　我仰起头望着月亮，亘古不变，远离尘烟，莫名其妙的流出泪来。

　　登上花轿时，天空开始下雪。喜乐如哀歌般回荡在空旷的街道。

　　我抚摸着驳杂的掌纹。我本来可以微笑的，本来可以遭遇不同的人生，本来可以获得不同的幸福。如果，如果在那个月夜，如果，如果我没有回头。

　　三日后，回家取回最后的东西。

　　晚饭后，娘递过一个檀木盒子：“明天，明天，带去吧。”她背过身肩头不停地抽动。

　　我回到熟悉的房间，窗外梧桐和樱树的枝桠交错着。盒子里是一条银色的缎子。

　　它轻盈的滑过横梁，月光绽放出柔软的花朵。我不为了谁，不为了那个所谓的贞洁烈女的名声，不为了爹在乎的东西。众目睽睽下的死亡矫情得恶心。我，是该，这么结束的。

　　然而，我怅然了。银色的斑驳，我最初的幸福，却成了我最后的祭品。

　　闭上眼睛之前，我看见了月亮，以及注定的忧伤。

　　“你想说什么呢？”

　　“并不想说什么。”

　　只不过，在那么那么久的以前，曾经有着当时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