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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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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永乐醒来时,人已在深山。
明明上一秒还在医院撕心裂肺,意识空茫一瞬,
再睁眼时,面前已是草木森森的陌生世界,树影在雾气里忽明忽暗。
她站在原地的时候,甚至能感到空气里有水珠轻轻砸在她的睫毛上,
体感湿度超过了全球99%的城市。
山风携着湿气,一层一层贴在皮肤上。
树叶在头顶闷声摩挲,光线透不过高处交叠的枝桠,
只留下灰白色的光斑碎片,在她脚边充当一个照明加引路的作用。
虽然她还是分不清现在到底是几点,也辨不明脚下算不算一条可供人行的小路,
但只能说,聊胜于无。
她朝前走着,土腥味混着腐木味,一直钻进鼻腔深处,脚下的落叶湿得厉害,踩上去没有声响,只是黏着鞋底。
她扶着身旁的树干,随便晃两下腿,蹭掉鞋底的湿泥和落叶。
“这给我整哪儿来了…”
她喃喃出声,声音轻薄,和山风混在一起,没打出两个旋儿就被吹没了。
没有路,更没有人。
所以不存在“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她就像被丢进了一个封闭潮湿的瓶子里,
听不见城市的喇叭声,
也没有楼下幼儿园的儿歌,
更没有手机的外放音效,
全世界只剩下一股叫人心里发毛的死寂。
岑永乐:这辈子从未有一瞬间如此刻一般想念小区里的层间噪音。
哪怕楼上邻居装修,此刻的她也可以…
算了,她还是无法原谅。
甩甩头,甩掉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她靠着大学时学过的半吊子辨别方向的知识继续往前走。
太阳藏在厚厚的云层后面,像云朵舒芙蕾。
看不到太阳,她就看树叶、树皮。
很多时候其实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她看年轮认方向比较准,
但这里有零棵树被砍倒。
所以她只能以一种考前冲刺的心态辨别方向,假装努力实则糊弄,
但希望从这种假模假式的努力中收获满意的结果。
目前来看,结果不算理想。
越走,她的步子越虚,像踩在空心的地面上。
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胃像被什么东西点着了,一下一下地烧。
她摸遍全身的口袋,甚至连工装裤裤腿上那两个兜儿都翻了两遍,终于摸到一块小包装巧克力。
撕开包装袋的时候,手指抖得像捏着金价历史最高点时的黄金。
巧克力薄得跟塑料片差不多,折的时候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她把那一点碎甜捧在舌尖上,含着,真正体会到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是一种怎样的珍惜。
甜味慢慢散开,和山里的苦湿味撞在一起,让她喉头无意识地滚了滚。
也还好是她来这种鬼地方,换了其他两个人,可能都挨不了这么久…
她攥了攥握在手里的另一半巧克力,用包装袋细细地装回去,小心翼翼地放回口袋里,
拍拍口袋,像守着宝藏的巨龙。
直到她脚步浮得像踩在棉花上时,她才又掰了一半的一半塞进嘴里。
地主家这回是真没余粮了,她觉得自己更像是冬天里为了取暖、主动去拉磨的长工。
她已经忘了自己走了多久。
手机早没了电,现在放身上就是一种单纯的负重有氧。
她揉了揉额角,指尖被冷汗浸得有点滑,
眼前忽隐忽现的黑影像有人在她视线前不断拉窗帘,
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雾撞在她脸上,湿得像被人用饱浸了水的手帕摁住口鼻,
不失为是一种自然造就的贴加官之刑。
她抬手挥开眼前密得像能拧出水的雾。
就在那片雾里,忽然传来零星的人声。
是很熟悉的声音。
她昨天还听着这个声音像噼里啪啦的跳豆在耳朵里蹦跶,
今天就被告知这个声音的主人成了植物人。
岑永乐脚下一顿,不敢相信似地支着耳朵凝神听。
声音若即若离,可那音色却像提取了储存在她胸腔最深处的某段记忆卡,
清晰得让她无法忽视。
她心口一紧,急忙往前迈了两步,拨开面前像布一样垂下的雾,
恍惚间手上真有了重量感,好像真的推开了什么。
眼前霎时亮得刺目。
一片白色,苍白、明亮、像医院。
空气里甚至飘着消毒水的味道,岑永乐懵住了。那个人站在白光之中,穿着病号服,肩线薄得像一笔随手画出的线条。
什么时候这么瘦了,岑永乐怔怔地想。
那人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转过头,笑得像春天刚打开窗户时吹进来的风。
“你终于来了!我在这儿待得都快闷死了。”
岑永乐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了,发不出声音。
她的脚像被那个人的声音牵着,不自觉地往前迈了两步。
她甚至还来不及眨眼…
白光忽然塌了。
那人刚刚还抬眼笑着,下一秒便像被风吹熄的烛火一般,眼睛紧闭,
整个人向后倒去,坠入无底的黑暗。
“阿宿!”
她扑过去,竭尽全力去抓那只已经快要碰到她的手,可就在指尖快要触碰到的那一刻,
眼前的轮廓像雾一样散开了。
她扑了个空,胸腔震得发疼。
黑暗里只剩她一个人。
她喉咙里冲出撕裂般的呼喊:“阿宿!!”
声音被黑暗吞没。
她站在原地惶然无措。
突然,仿佛有人在她耳边砸碎了一块玻璃,清脆的碎响震了她一激灵,也让她回过神来。
雾气重新扑上来,粘在她脸上、脖子上。
她整个人跪坐在湿土上,双手仍维持着在梦里托住阿宿的姿势,僵硬得像被冻住的冰雕。
她花了好几秒才意识到:
她在山里。
不在医院里了,
也不在那个亮得刺痛人的梦里。
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掌心空空的,连一丝体温都没有留下。
“我…是吃错什么东西了吗?”
她扒拉了一下湿漉漉的短发,摸摸脖子,
没有被叮咬的痒感,
也没吃过什么能看到小人的菌子,甚至衣服完整,长袖长裤,很严实,完美。
那刚才的梦,到底哪里来的?
是她关心则乱,
还是饿出幻觉了?
空气里像灌满了水,雾重得让她呼吸时胸口一阵发凉。
她浑身都被水汽裹住,衣服贴在背上,有种黏腻的不适感。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泥里,脚底也很湿黏,让她有种正走在某种大型冷血动物体内的错觉。
但这些她都能忍。
真正让她撑不住的是胃,腹中饥馁似火烧。
她这样想着,慢慢抬手摸摸肚子,语气真诚如同唱一首咏叹调:
“啊,火烧。”
如果此刻有人突然冒出来卖火烧,就算一个火烧溢价一千倍,
她犹豫一秒都是对火烧的不尊重。
她终究还是吃下了那最后的一半的一半的巧克力。
但这点食物碎屑喂鸟还可以,给她吃只起到了一个安慰剂的作用。
岑永乐抱着一丝侥幸又翻了一遍所有口袋。
手机、耳机、一根脱线的小线头,还有…
一个被揉成球的小纸团。
她深吸了口被水汽浸得发凉的气,把纸团摊开。
那是一张医院的回执。
“姓名:岑安宿”
“…陷入植物人状态…昏迷不醒…”
岑永乐指尖顿了一瞬,眼皮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快速抖了抖。
她把那张回执单子重新揉成小纸球,用力到纸边都皱巴得发毛了,然后塞进口袋最里面。
没有吃的,也没有路。
但她必须得踩出一条路走出去,哪怕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一定要回去…
她抬眼望向山林。夜色正在一点点沉下来,
像她练完毛笔字之后洗笔,黑沉的墨水倒进清水里,慢慢把一切都染成黑的。
不能再拖了。
她必须先找到能稍微避风、安稳过夜的地方。
至于吃的,实在不行,她只能放弃幻想,先拔点草吃吧。
虽然不知道哪种草会先把她送走,
但先避开那种长相艳丽、看着就很毒的,挑一些朴素的吃应该没错。
她刚要继续往林子更深处摸去,却忽然看到远处的雾里,有几点暖光跳动。
像大海里的灯塔。
在这样湿冷的黑暗里尤其醒目。
岑永乐心猛地一动,那种“天无绝人之路”的幸存感从心底升起,让她连呼吸都急了一拍。
她朝那光走去。
越靠近,她越能确信那不是幻觉。
空气里的潮冷似乎都在褪去,她的感知变得有温度。
她甚至苦中作乐地想:
这要是女巫的糖果屋就好了,她直接冲进去大吃特吃。
可当她走到光亮的源头时,她的脚猛地顿住。
那是一座精致得不像是深山里会出现的小楼。
檐角带着温润的木色,窗边挂着灯,雾气被暖色的灯光照得像琥珀一样柔。
可岑永乐连建筑多漂亮都来不及看。
因为她的视线,被强行锁定在站在小楼前的“人”身上,完全没办法分神去想其他。
“美”像一把磨得锋利的剪刀,轻而易举地把岑永乐的理智撕开,
不比经年的裁缝沿着脉络剪开一匹布料更难。
她被全然地震慑住了。
那种量级的美,
天然具有能够一把将人从现实里扯出去的巨力。
绝世的、危险的、妖异的美。
岑永乐现在感觉自己像走在路上好好地,突然被车撞了,
在她人生的前二十几年里,从未有一刻如此具象化地承受美的冲击。
也是她第一次发现,美作为一种视觉冲击力,竟然能让她感受到恐惧。
既见其容,便知人世无此妖丽,非鬼必狐。
她被震在原地,不能动弹,心重重地弹跳,指尖甚至有点微微发麻。
她感觉自己背上生出了翅膀,要迫不及待地去追逐一点火光,
即使理智在疯狂报警,身体却被飞蛾的本能驱使,忍不住靠近;
她又觉得自己是海上的水手,看到美人缓缓从水面浮出,
湿亮的发搭在肩头,水珠在光滑的肌肤下留下一道水痕,让人莫名感到干渴。
即使明知危险的鱼尾就在漆黑的海面之下摇曳,却仍然急切地探过身子,
想要讨一个吻,解一解喉头的渴和心头的热。
急切得几乎像是被拽过去的。
明明美人只是站在那里,无端就产生了引力。
那“人”仍站在灯下,像一簇被风轻轻托起的银光。
冷寂、遥远、却又勾魂似地让人着迷。
月亮。
岑永乐喉咙轻轻滚了一下。
一息之后,她踏过水汽,向着月亮的方向走去。
步伐轻而稳,没有一瞬的迟疑。
她正走向一场绝艳的死亡。
她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