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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报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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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天光吝啬得像个守财奴,只肯从东墙豁口斜斜切进一绺,堪堪照亮半边院子的泥地。
空气里浮动着牲口棚特有的、混着干草、粪便和陈年木料的气味,凉飕飕地钻进人的骨缝。
宁九如就蹲在这片光尘交错里,背对着那间不时传来咳嗽的土坯房,手里攥着把旧木梳,给她那匹枣红老马“老伙计”刮鬃毛。
动作算不上温柔,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利落劲儿。
马厩角落里堆着半人高的干草,另一侧是几件擦拭得发亮、却明显看得出修补痕迹的相马器具。
“咳咳……二、二娘……”
屋里又传来断断续续的唤声,气若游丝,却透着一股子不甘心的执拗。
宁九如手里的木梳停都没停,顺着马脖子一路刮下去,带下些浮毛和皮屑。
“听见了,别嚷。”
她声音不高,平平的,没什么起伏,像在谈论今早天气不错。
“粥在灶上温着,自己起来喝。我看您离‘那日子’还远得很,昨天不还惦记西市王屠户案板底下那两根剔得不大干净的羊骨头么?说是熬汤最补。”
屋里静了一瞬,随即是更剧烈的一阵咳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震出来。
好半天,那声音才又响起,带着咳喘后的虚浮,却异常清晰:“我相了一辈子的马,马要死之前,眼里的神光是怎么散的,蹄子是怎么软的,我心里门儿清”
宁九如背脊几不可察地绷紧。
她把木梳换到另一只手,开始刷马另一侧。
“所以呢?您这是把自个儿当马相了?”
她侧头朝屋门瞥了一眼,那蓝布门帘补丁摞补丁,纹丝不动。
“马是马,人是人。您就是躺久了胡思乱想。要不就是嫌我那羊骨头汤熬得不用心。”
“你……”
屋里声音噎住,似想骂,却没力气了。
沉默良久,那声音低下去,带着遥远的恍惚:“我这辈子就剩一桩事,压得慌”
宁九如这回连头都没回,从脚边一个豁了口的瓦盆里抓起一把豆料,摊在手心,让“老伙计”舔食。
“能有什么事?欠了东街刘寡妇三文钱?还是许给南巷口小毛头编的蝈蝈笼子没编完?您放心,我都记着呢,等您‘百年之后’,我保准一桩不落,连本带利,哦不,连本带情,都给您处置得明明白白。”
她说得轻松,甚至有点混不吝,可握着豆料的手指却微微收紧了。
“不是这些”
屋里的声音陡然急促起来,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是恩情!天大的恩情!当年,当年为了追杀你那杀千刀的爹”
宁九如的眼神倏地冷了下去,手里的豆料漏了几粒,滚进地上的干草里。“老伙计”不满地喷了个响鼻。
“我带着你大姐,一路追到边关”
宁阿娘的声音陷入了那段颠沛流离、充满愤恨与绝望的回忆里,时高时低
“路上遇了土匪,真正的马匪,凶得很,我们娘俩……差点就……”
宁九如慢慢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料渣,转过身,目光落在晃动的蓝布门帘上。
院子里静极了,只有“老伙计”咀嚼豆料的细碎声响。
“后来呢?”
她问,声音依旧平直,听不出什么情绪。
“后来是一位小恩公带着人路过,救了我们。”
宁夫人的声音里透出感激,以及更深重的愧怍,。
“我那时真是走投无路了,带着你大姐,跪在地上给人磕头,我说,大恩大德,永世不忘,来生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也要报答恩公”
她停顿了很长时间,久到宁九如以为她又昏睡过去,才听见那极其轻微、却沉重无比的一声叹息:“
可等我,拖着你大姐,回到这里就一病不起,这恩……到底没报成……成了我一块心病……死也闭不上眼啊…”
宁九如走过去,撩开门帘。
屋里光线昏暗,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衰朽气息扑面而来。
土炕上,薄被里裹着一个形销骨立的身影,花白头发散在污渍斑斑的枕头上,脸色灰败,只有一双眼睛,因为提及往事和执念,竟还亮得惊人。
“就为这个?”
宁九如站在炕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娘。
“报不成就报不成。都说‘士人一诺千金’,那是他们士人的讲究。咱们是什么人?相马的。祖祖辈辈跟牲口打交道,混口饭吃。那些气节、那些重诺轻死的玩意儿,是那些生来就穿绸缎、吃膏粱的人才玩得起的。咱们欠了人情,记得是情分,还不上,那也是命。命里该着,您还琢磨它干什么?白费精神。”
她话说得又直又硬,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砸在宁夫人心口。
宁夫人瞪着她,胸口起伏,猛地又咳起来,枯瘦的手抓住被子:“不对!你,你懂什么!你祖奶奶,往前数,也是在宫里给贵人相过马的!我们,我们不是寻常贩夫走卒!”
宁九如扯了扯嘴角,那弧度里没什么笑意:“祖奶奶?那都是哪朝哪代、八百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了?您醒醒吧。现在,咱们就住在这漏风的土坯房里,您躺着,我伺候着,外头就一匹快跑不动的老马。认清眼前,比惦记那些没影儿的强。”
宁夫人被她呛得说不出话,只是喘气,那双眼里的光却执拗地不肯熄灭,死死盯着女儿。
半晌,她才像是用尽了最后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我给了那位恩公一块玉佩,就是你带着的那块环形玉的另外一半,而且恩公腰间有为我们受伤的一个疤,你记着……若有机会……”
“没有机会”
宁九如斩钉截铁:“如今咱们魏国打了多少年战了,您说的那个恩公,没准儿连骨头都烂了,我去谁哪里报恩”
“胡说”
宁阿娘急着反驳道:“那个恩公我看了,那是龙脊虎肩之姿态,将来是要出侯拜相的”
宁九如轻哼一声:“得了,您还说我是封侯拜王之像呢,现在我都20了,不仅没拜王,昨天为了三文钱还差点在东市打起来呢,您说大姐是母仪天下之像,结果人被拍花子给拍了,我找了两年都找不到,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总之,我就说咱们相马的那套在人身上行不通”
说着端过一碗汤:“别乱想了,您就养好身体吧”
宁阿娘不接碗,只盯着她:“你大姐,…一定要找回”
宁九如没说话,转身往外走,到门口又停住,没回头:“我出去一趟。邻村二毛说有大姐的消息了。”
屋里传来一声长长的、沉甸甸的叹息。
东市街喧闹得很。
宁九如穿过人群,目光扫过摊贩
菜价涨了,盐又贵了半文,肉铺前挤得厉害。
她侧身避开个扛麻袋的汉子,手在腰间钱袋上按了按,里头铜板叮当轻响,数得清个数。
巷口槐树下,黄毛小子正蹲着斗蛐蛐。
宁九如走上前,脚尖不轻不重踢在他小腿肚上。
“哎哟!”黄毛小子跳起来,一见是她,咧嘴笑了,“二娘,是你啊。”
宁九如皱眉:“你说有大娘的消息。在哪儿?”
她往前半步,阴影罩住对方,“这次再让我空跑,上回车马费十二文,误工两天少挣三十文,统共四十二文。加上这次,老娘扒了你的皮当利息。”
黄毛小子缩了缩脖子:“这回真不敢蒙你!洛家阿叔的儿子从边关逃回来了,说两年前在戍军营里见过大娘!”
宁九如瞳孔微缩:“戍军营?”
“千真万确!不过……”
黄毛小子声音低下去,小心看着她脸色,“二娘,你也知道大娘生得美,性子又软,边关连年战乱,那地方……”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宁九如打断他,声音硬得像铁,“只有找到她,我才对得起娘,对得起我自己。”
她从怀里摸出个小布袋,倒出五文钱拍在对方手心:“定金。找到人,再补你二十文。找不着——”
她笑了笑,那笑里没什么温度,“你知道后果。”
黄毛小子攥紧铜板,连连点头。
宁九如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头问:“洛家小子还说了什么?大娘当时怎么样?”
“他说大娘穿着戍军杂役的衣裳,在炊营帮忙。人瘦得很,但还活着。”
黄毛小子咽了口唾沫,“还说、营里有个校尉,好像挺关照她。”
宁九如眼神一凛。
关照?边关军营里,男人对女人的关照意味着什么,她太清楚了。
“哪个营?校尉叫什么?”
“这、这他没细说,只说在朔风关一带。”
朔风关。
那不是娘所说的那个不知道死没死的恩人所在的地方吗?
离这儿四百多里,车马钱至少二两银子。她全部家当加起来,也不过三两七钱。
宁九如抿紧嘴唇,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知道了。”
她转身往市集外走,脑子里飞快盘算
自己的老马还能跑,但得留钱给娘抓药,给三妹备产。
这一去少说一个月,家里怎么办?
正想着,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二姐姐!二姐姐!”
邻居小毛头气喘吁吁跑来,脸上没了血色。
宁九如心头一沉。
“怎么了?”
小毛头抓住她袖子,声音带着哭腔:“你快回家,宁家阿娘、阿娘她……吐血了……好多血……我姐让我来找你……”
宁九如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推开小毛头,拔腿就往回跑。
人群在她两侧分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哭闹声,所有的声音都远了,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撞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