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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江野遥在响古箐又待了七天。
      这七天,她像一台精密调整过的仪器,严格按照自己的节奏运转。清晨五点,天还黑着,她已经收拾好装备,和护林员扎西一起上山。猴群在天气转好后重新出现,但变得更加警惕,总是在林间更高、更密的树冠层活动。
      她需要比以往更多的耐心。
      第三天,她终于拍到了一组理想的照片:晨光穿过冷杉林的缝隙,在一只成年雄性滇金丝猴蓬松的金色毛发边缘勾勒出毛茸茸的光晕。它正低头梳理前臂,表情专注得近乎虔诚。背景是朦胧的远山和尚未散尽的晨雾,整幅画面静谧而神圣。
      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江野遥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检查参数,而是透过取景器,静静地看着那只猴子。它梳毛的动作细致、温柔,像在进行某种仪式。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春日午后,老榕树下,少年陈界衡也曾这样专注地修理他那辆总掉链子的旧自行车。斑驳树影落在他沾满油污的手指上,她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想要留住一个瞬间”。
      那张照片后来在一次搬家途中遗失了,连同那台旧相机一起。但那个午后阳光的角度、槐花的香气、少年专注的侧脸,还有自己当时心跳如鼓的感觉,却异常清晰地留了下来。
      “江老师,它们要移动了。”扎西压低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她点点头,迅速而无声地更换了长焦镜头。
      接下来的几天,拍摄出奇地顺利。她完成了本次驻守计划中百分之八十的目标影像,甚至还意外捕捉到了一对雪雀在冰凌间觅食的珍贵画面。保护站里的人都夸她运气好,说她这次“因祸得福”——因为救援耽误了一天,反倒让猴群放松了警惕
      只有江野遥自己知道,不是运气。
      是某种东西在体内重新苏醒了。一种更加敏锐、更加沉静的观察状态。仿佛那场风雪夜的救援,不仅带回了陈界衡,也把某个尘封已久的自己,从时间的冰层下打捞了出来。
      第七天傍晚,她提前结束了拍摄。回到保护站,她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器材和样本。
      “江老师要走了?”格桑站长蹲在门口,修补着一只破了的登山包,头也不抬地问。
      “嗯,第一阶段素材够了。”江野遥将干燥剂仔细地塞进每一个镜头筒,“回去整理,做初步编辑。而且,”她顿了顿,“上海那边有个摄影画廊联系过我几次,关于明年春季的个展,需要当面详谈。”
      格桑抬起头,深邃的眼睛看了她一会儿:“那个设计师,你认识。”
      不是疑问句。
      江野遥擦拭滤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保护站里的人都是观察高手,能从雪地上最细微的痕迹判断出动物的去向和状态。她和陈界衡之间那种微妙的、几乎不可见的气场,瞒不过格桑。
      “很多年前认识。”她平静地说,将擦好的滤镜收回盒中,“他大概不记得了。”
      格桑点点头,没有追问,继续手里的活计。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山外的世界,和山里不一样。有些事,在山里看得清,到了山外,反而模糊了。”
      江野遥拉上器材箱的拉链,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知道。”她说。
      最后一晚,她独自坐在保护站屋顶的小平台上。这里视野开阔,能看见整条山谷和远处雪山连绵的轮廓。星空璀璨得惊人,银河横跨天际,像一条缀满钻石的绶带。
      她想起陈界衡离开前的那个清晨。他站在这里,裹着借来的藏袍,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久久不散。他指着远山问她,那些山峰有没有名字。
      她仰头看向星空。高原的星星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冰冷而永恒。
      她忽然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年,拿到第一台专业相机后拍的第一组正经作品。主题是“消逝的坐标”——老城区即将拆除的街巷、废弃的工厂、干涸的河道。导师当时说,她的镜头里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追寻与悼念”的气质。
      那时候她不明白那气质从何而来。
      现在想来,也许从十三岁那个午后,从少年修理自行车的侧影被定格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开始在寻找某种注定会“消逝”了。只是当时她不知道,会是一个人,而那个人会先一步离开,把她留在原地,独自完成这场漫长的、无声的悼念。
      第二天清晨,她告别了保护站。格桑和扎西送她到村口的公路上,那里有定期往返香格里拉的小巴。
      “猴群这边,我会继续盯着。”扎西拍拍胸脯,“有新情况,第一时间发给你。”
      格桑则递给她一个小布包,里面是晒干的松茸和一小罐野蜂蜜:“路上吃。上海……”他皱了皱眉,似乎在想象那个遥远大都市的模样,“那边的东西,没味道。”
      江野遥接过布包,郑重地道谢。
      小巴在盘山道上颠簸了四个小时,抵达香格里拉时已是下午。她没有停留,直接从机场飞往昆明,再从昆明转机回上海。
      飞机穿越云层时,她靠着舷窗,看着下方逐渐变得平坦、规整的大地。阡陌纵横,城市像一块块集成电路板,道路是上面金色的导线。这是陈界衡生活的世界,一个由人类意志完全重塑的世界。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不是记录灵感,而是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没有贴任何照片,只用铅笔极轻地写着一个经纬度坐标和一行小字:
      N27°35', E99°10' — 响古箐。重逢点。
      下面是另一个坐标,墨迹较新:
      N31°13', E121°28' — 上海。未知域。
      她盯着那两个坐标看了很久,然后从笔袋里取出那支在保护站地图上标注用的红色油性笔。笔尖悬在“上海”二字上方,最终没有落下。
      取而代之,她在新的一页,用冷静克制的笔迹写下:
      “勘探备忘录:城市介入计划
      一、目标场域:上海(重点:静安、徐汇设计产业聚集区)
      二、勘探方式:
      1. 公开信息扫描(工作室网站、行业媒体、公开发表言论)
      2. 物理场域感知(工作室周边、项目所在地、常出入场所)
      3. 专业网络切入(通过画廊、出版社、环保NGO等共同节点)
      三、核心课题:
      1. 评估目标当前‘生态设计’理念的真实深度与可行性落差。
      2. 确认其个人地图是否存在与过去坐标重新连接的潜在接口。
      四、行动准则:
      1. 以摄影师职业身份为唯一界面。
      2. 观察先于接触,理解先于判断。
      3. 保持自身坐标稳定,避免被未知场域同化或排斥。”
      写完,她合上笔记本。这不是一份情感计划,而是一份野外勘察方案。将上海视为一片陌生的生态区,将陈界衡视为一个需要重新研究的、习性可能已发生改变的“物种”。用她最擅长的方式——观察、记录、分析——去接近。
      飞机开始下降。黄浦江在暮色中像一条疲惫的暗色缎带,两岸密集的楼宇灯火通明,如同亿万只同时睁开的、饥渴的眼睛。这座城市的能量场是嗡鸣的、持续的,与雪山的寂静截然相反。”
      写完,她合上笔记本,将它放回背包的夹层。
      江野遥看着窗外这座庞大而陌生的城市——她成年后大部分时间都在野外或各地旅居,反而很少回这里。这里有她的出版社、她的画廊合作伙伴、她偶尔落脚的公寓,但从未有“家”的感觉。
      而现在,这座城市因为某个人的存在,忽然变得不同了。它不再仅仅是工作网络上的一个节点,而成了一个有待勘探的“场域”。一个她需要带着全新的、复杂的策略,重新进入的地方。
      走进航站楼,明亮的灯光、光滑的地面、滚动播放广告的大屏幕、步履匆匆的人群……一切都在提醒她,已经回到了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拿出手机,点开陈界衡工作室的公众号。最新一篇推送是关于他们刚刚获奖的一个项目——“隐庐·莫干山”。推送里满是精美的图片和诗意的文案:“让建筑消失,让自然发声”、“与山林的私密对话”……
      江野遥一张张翻看着那些照片:无边泳池映照着竹海,落地窗将风景框成巨幅画卷,原生石材的墙面在灯光下呈现出艺术品的质感
      很美。无可挑剔的美。
      但她几乎能想象出,陈界衡站在这些空间里,向客户讲解设计理念时的神情和语气。那种掌控的、自信的、将自然视为“可被纳入设计语言元素”的姿态。
      和那个在雪山保护站的炉火旁,被她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的男人,判若两人。
      咖啡见底时,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取完行李,她打开手机,没有联系任何人。而是直接搜索了陈界衡工作室官网“界衡设计”上公布的地址——位于静安区某文创园区内。她记住了那个地址,以及官网展示的几个近期项目地理位置。
      然后,她在那个园区三公里范围内,选择了一家评价为“隔音好、交通便利、不显眼”的商务酒店,用平时预订差旅的账号和本名,预定了五天。没有刻意匿名,那反而可疑。一个来沪洽谈个展的摄影师,住在这个离艺术区和多家画廊都不远的位置,合情合理。
      十五年间,她走遍世界,用镜头丈量天地。
      而现在,命运——或者说是她自己的意志——将她带回了这里。带回了他的城市,他的世界。
      哪怕这意味着,她需要暂时放下荒野的法则,学习这座大都市的规则。
      走出机场,温热潮湿的空气裹挟着汽车尾气、快餐店香味和无数陌生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背着登山包,排队等候出租车。前后左右是拖着名牌行李箱、大声讲电话、或低头猛刷手机的人群。一种无形的、快节奏的焦虑弥漫在空气中。
      她忽然想起格桑的话:“城里的路,看着光亮,却容易滑脚。”
      坐上出租车,司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问:“姑娘,来旅游还是工作?”
      “工作。”她看向窗外飞速后退的高架广告牌,上面代言明星的笑容完美得不真实。
      “做啥工作的呀?看着不像坐办公室的。”
      “摄影师。”
      “哦!拍写真的?现在好多小姑娘喜欢那个。”
      “拍自然风光,还有动物。”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但没再多问。
      车子汇入夜晚的车河。霓虹灯将街道染成流动的色块,巨幅电子屏上播放着光鲜的广告。一切都在发光,一切都在喧嚣。江野遥安静地看着,像一个刚刚降落的外星观察者,正在默默录入这个新世界的初始数据。
      她入住的酒店房间在十二层。不大,但干净。拉开窗帘,看到的不是山峦或星空,而是对面办公楼里尚未熄灭的格子间灯光,以及更远处高架桥上川流不息的车灯轨迹。
      她放下背包,没有立即整理行李。而是走到窗边,打开手机地图,将比例尺放大,再放大。
      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最终定位到“界衡设计”所在的那个文创园区。地图显示那里由几栋改造过的老厂房组成,里面有设计工作室、咖啡馆、小展厅。她截了图。
      然后又搜索了官网提到的、他们最近完成的一个位于西岸的“滨江艺术空间”项目。距离这里大约七公里。她也记下了位置。
      做完这些,她走进浴室。镜子里的人,皮肤被高原阳光晒出健康的微褐色,眼角有细微的、因常年眯眼取景而形成的纹路。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下。眼神依然清澈锐利,但此刻,那锐利之下,多了某种复杂的、正在校准焦距的深思。
      她洗了把脸,冰凉的水让人清醒。
      回到房间,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连上酒店Wi-Fi。首先登录自己的工作邮箱,处理了几封紧急公务。然后,在浏览器的无痕模式下,她输入了“界衡设计”的网址。
      官网设计得很漂亮,符合业界高标准。作品集里充斥着高端住宅、精品酒店、商业空间。她点开了那个“生态度假”专题板块。里面有几个完成项目和更多概念方案,包括他在保护站提及的那个。
      她仔细阅读项目描述,查看每一张渲染图和实景照片,分析所用的材料词汇、设计语汇、以及试图传达的价值观。专业而冷静,如同在研究一篇关于陌生族群文化的学术论文。
      接着,她搜索了陈界衡的名字,查看有限的媒体访谈和行业演讲视频。她观察他在镜头前的姿态、语气、回答问题的角度。她注意到,当谈及“自然”与“设计”的关系时,他的表述在最近一年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从更早的“提炼自然元素”、“创造人与自然对话的场所”,到近期的“学习自然智慧”、“设计作为谦卑的介入”。
      变化的节点,大概在哪里?
      她想起风雪中他狼狈却认真的脸,炉火旁被问住时瞬间的空白,地图前那一闪而过的、真实的困惑。
      也许,有些变化已经发生,只是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清晰认知。
      关闭网页,她走到窗边。夜已深,但城市并未沉睡,只是换了一种频率的呼吸。
      明天,她会以摄影师江野遥的身份,正式“勘探”这座城。先去拜访预约好的画廊,谈正事。然后,也许,她会“偶然”路过那个文创园区,用脚步丈量一下他日常工作的场域。或者,去西岸看看他们设计的那个艺术空间,以纯粹用户的身份,体验一下他所谓的“空间情感”。
      她不会刻意见他。至少在计划的第一阶段不会。
      她需要先理解这片“栖息地”,理解这里的规则、光线、声音,以及那个坐标在这里是如何被定位、如何运转的。
      就像在野外,你从不直接冲向可能存在的豹子。你先看它的足迹,听它的声音,感受它留下的气味,判断它的活动范围和作息规律。
      耐心,是最好的镜头。时间,是最佳的显影液。
      江野遥拉上窗帘,将璀璨却陌生的城市灯火隔绝在外。房间陷入适合思考的昏暗。
      她从背包侧袋里,摸出那个在保护站用了三周的、表面已被磨出光泽的旧指南针。金属指针在静谧中轻轻颤动,最终稳定地指向北方。
      即使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在最混乱的能量场中,有些根本的方向,依然存在。
      她将指南针放在床头柜上,和酒店电子时钟并排。两个不同的计时与指向系统,并置在一起。
      就像她此刻的生命状态。
      躺下,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上海璀璨的夜景,而是响古箐最后一夜,那片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的、缀满钻石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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