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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异世魂醒慈恩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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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骨的寒意将苏砚拽醒。
睁开眼,雕花木梁垂下青纱帐,陌生的熏香萦绕鼻尖——清冷似雪,却渗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记忆仍悬在高楼坠落时呼啸的风声里,此刻身下却是古色古香的床榻,柔软,却陌生得令人心悸。
“醒了!她醒了!”
门被推开,梳双环髻的青衣侍女脚步匆匆,见她睁眼,长长舒了口气:“阿砚,你可算醒了!三日前你在凝露池边晕倒,管事姑姑险些动了怒。”
苏砚张了张口,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
两段记忆却在脑海中轰然对撞——一段属于现代都市里那个加班至深夜、失足坠楼的苏砚;另一段零碎纷乱,属于这个同名少女:慈恩仙坊、洒扫杂役、一场即将到来的“感念大典”……还有深不见底的恐惧。
“莫急,先饮玉露。”侍女扶她起身,琉璃盏递到唇边。
盏中液体澄澈,泛着莹莹柔光。温热的暖流自喉间淌入四肢百骸,凌乱的记忆也随之清晰起来。
原主苏砚,年方十七,慈恩仙坊最低等的洒扫女仙。父母皆是下界修士,百年前殒于魔物侵扰,她因身具微薄灵根,被仙坊收留,做些杂役糊口。
很普通的身世。
苏砚稍定心神——寻常穿越,附身于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倒也合情合理。既来之,则安之,总要先弄清这方天地究竟是何模样。
侍女名唤青娥,是原主在坊中唯一相熟之人。待苏砚能下床走动,青娥便絮絮说起这三日坊中事务。
“你病得真是时候。”青娥压低嗓音,眼底掠过一丝忧色,“明日便是百年一度的‘慈恩感念大典’,各殿忙得人仰马翻。你若再不好,管事姑姑定要责罚。”
苏砚正欲细问,脑中忽地一阵尖锐刺痛!
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骤然炸开——
夜幕下的凝露池边,原主跪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面前,绛紫仙袍的中年女仙身影如山,声音淬冰:“你既被选中,便是天大的造化。莫要不知好歹。”
“姑姑……我、我怕……”
“怕?”女仙冷笑,“能为神女归位献上一份心力,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分!你父母当年受神女余泽方能踏入仙途,如今正是你报恩之时。”
“可那祭坛……我上次路过,听见里面有哭声……”
“住口!”
一记耳光甩在原主脸上,火辣辣的疼。“再敢胡言,我便将你逐出仙坊,任你在下界自生自灭!”
记忆戛然而止。
苏砚背脊窜起寒意。
献祭?祭坛?哭声?
这具身体的前主,似乎并非病倒,而是……被某种深植骨髓的恐惧,生生攫走了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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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下午,苏砚被唤至东殿。
管事玉衡姑姑——正是记忆中的紫袍女仙——面容严肃,眼角细纹如刻。她打量苏砚的目光带着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器物的成色。
“既已无碍,便去慈恩阁帮忙。”玉衡姑姑的声音平直,没有起伏,“明日大典,不可出半分差错。尤其是你——”
她顿了顿,目光如针。
“你被安排在‘天碑近侍’之列。需时刻谨记:心要诚,念要纯。若有半分杂念扰了感念仪轨,”她缓缓走近一步,压低的声音却字字千钧,“莫说仙途,便是性命,也难保。”
苏砚垂首应下,心中疑窦丛生。
跟随引路女仙穿过重重殿宇,她终于见到了那座传说中的“慈恩天碑”。
九丈九尺的玉碑矗立如岳,通体莹白,流光浮动。碑身刻满金色符文,仿佛活物般缓缓流转、明灭。碑前广场开阔,白玉为阶,金丝为毯,香炉列阵,幡幢如林。
而最令人心惊的,是天碑周围萦绕的“气”。
肉眼可见的淡金色光晕,如潮水自四面八方汇聚,丝丝缕缕没入碑身。光晕中,无数模糊面孔若隐若现,细碎的祝祷声层层叠叠——
“感念神女恩德……”
“愿神女早日归位……”
“信女愿奉三年修为,祈家宅平安……”
万民同诵,汇成宏大而沉重的韵律,直压神魂。
苏砚只看一眼,便觉灵台震荡,险些踉跄。
“莫要直视天碑。”身旁女仙扶住她,低语中带着告诫,“未受赐福者,受不住这般愿力冲击。”
愿力?
苏砚猛然想起原主记忆中的只言片语:此界修行,需“感念神女”,并将部分修为“回馈”天碑,方得天地认可,道途顺畅。原只当是虚无缥缈的信仰,如今亲眼得见,才知这“感念”二字,竟是如此具象、如此……无处不在的力量。
“你们在此候着,听司仪仙官吩咐。”引路女仙将苏砚与十余名年轻女仙留在碑侧偏殿,转身离去。
殿中寂静如墓。
众女垂目而立,无人交谈。苏砚悄悄抬眼观察——这些年岁相仿的少女容貌清秀,却个个面色苍白,眼中隐有惧色。有几人指尖微颤,呼吸短促。
这哪里像是期待“福分”?分明是待宰羔羊。
约莫半个时辰后,脚步声自外传来。
月白道袍、头戴玉冠的青年仙官步入殿中。他面容俊朗,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冷意,目光扫过众女,如同检视陈列的死物。
“明日辰时三刻,天碑显圣。尔等需持‘净心莲’立于碑前九步之位。”仙官声音平淡无波,“仪轨持续三个时辰,期间需心无杂念,默诵《感念经》。若有心神动摇、愿力不纯者——”
他顿了顿,殿中温度骤降。
“轻则剔除仙骨,打入轮回;重则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众女齐齐一颤。
苏砚心中警铃大作!这哪里是祭祀?分明是刑场!
仙官交代完毕,转身欲走。行至门边,却又停步,侧首对随行仙侍低声吩咐:“……那几具‘空壳’可处理干净了?莫要像上次那般,留下痕迹。”
仙侍连连点头:“星律大人放心,已用‘涤尘焰’焚尽,神魄都散了。”
星律大人?
苏砚牢牢记下这个名字,寒意直透骨髓。
空壳?神魄散尽?
这慈恩仙坊的水,比她所想的更深,也更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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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星律离去,殿中气氛稍缓。一名胆大女仙低声问引路仙侍:“姐姐,方才星律大人说的‘空壳’……是什么?”
仙侍脸色骤变:“不该问的莫问!”
可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却被苏砚精准捕捉。
午间用膳,众女被带至偏僻斋堂。灵米仙蔬,玉髓羹汤,伙□□致,却无人下咽。苏砚故意坐近那仙侍,趁无人注意,褪下腕间成色尚可的玉镯,悄悄塞入对方袖中。
“姐姐莫怪,小妹初来乍到,心中实在惶恐。”她泫然欲泣,嗓音微颤,“只求姐姐指点:这‘天碑近侍’,究竟要做些什么?为何……大家都这般害怕?”
仙侍捏了捏玉镯,神色挣扎片刻,终是压低声音:“罢了,看你可怜……我告诉你,切莫外传。”
她凑近些,气声几不可闻:“所谓‘天碑近侍’,便是以自身灵根为引,承接愿力,助天碑转化。一次大典下来,轻则修为倒退,重则……灵根枯竭。沦为凡人,都算善终。”
苏砚心中剧震。
这分明是献祭!献祭根基,献祭前程!
“那……‘空壳’又是?”
仙侍脸色唰地惨白,连连摇头:“这个真不能说。你只需记住,明日无论发生什么,都莫要抬头看天碑顶端,莫要听那些‘杂音’,更莫要……试图逃离。”
说完便匆匆起身,仿佛多留一刻便会沾染灾厄。
苏砚握着筷箸的手,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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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众女被安置于慈恩阁后厢房。两人一间,苏砚与一名唤素心的女仙同住。素心年岁稍长,性子沉静,进房后便盘坐榻上默诵经文,一言不发。
子时过半,万籁俱寂。
苏砚辗转难眠,索性起身走至窗边。月色清冷,洒在庭院白石地上,泛起一片惨白的光。
忽然,她听见了哭声。
极轻,极压抑的女子啜泣,断断续续,仿佛从极远处传来,又似近在隔壁。
凝神细听,哭声却又消失了。
正欲回榻,哭声再起——这次更清晰,夹杂着含糊的哀求:“……放过我……我不想……”
苏砚背脊发凉,轻轻推开房门。
廊上空无一人,两侧厢房门扉紧闭。哭声似从走廊尽头转角处传来。她蹑足走近,未到转角,便听见另一个声音——
是白昼那位年长仙侍!
“……哭什么?能为神女归位尽力,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报。”仙侍声音冰冷,“再闹,便将你送去‘净心池’,泡上三日,看你还哭不哭得出。”
哭声戛然而止,转为惊恐呜咽。
“明日好好做你的‘引子’。若敢出差错,你家中那对弟妹……”仙侍未尽之言,威胁分明。
脚步声响起。
苏砚急闪身躲入廊柱阴影。只见仙侍拖着一个纤瘦身影从转角走出——那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面色惨白如纸,双眼空洞,如提线木偶般被拖行而去。
二人消失在走廊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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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砚回到房中,心跳如擂鼓。
“引子”?“净心池”?
这些词在原主记忆中也曾闪现,却模糊不清。此刻串联,一个可怕的猜想渐成形骸。
“你看见了?”
素心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苏砚一惊转身,见她不知何时已睁开眼,正静静望着自己。
“……素心姐姐?”
“我劝你,莫要多管闲事。”素心声音毫无波澜,“三年前,我也如你一般好奇。结果与我同屋的妹妹,第二日便成了‘空壳’。”
苏砚走至她榻边,低声问:“究竟什么是‘空壳’?”
素心沉默良久,幽幽开口:“灵根彻底枯竭,神魂被愿力冲散,只余一具躯壳……便是空壳。”
“那……方才那少女,会是下一个么?”
“或许。”素心闭目,“或许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明日站在碑前,愿力冲刷之下,谁能保证自己心念纯一?稍有动摇……便是万劫不复。”
她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悲凉:“你可知,为何每次大典都需我等灵根低微、无依无靠的女仙做‘近侍’?”
苏砚默然摇头。
“因为即便死了,也无人追究。”素心轻笑,笑声却比哭更苍凉,“下界修士之女,无门无派。魂飞魄散了,也不过是‘福薄’,受不住神女恩泽罢了。”
这话如冰锥刺入苏砚心中。
她忽然明白——原主为何会在凝露池边“晕倒”。那不是病,是极致的恐惧导致的失魂。而真正的苏砚,或许早在那一刻,便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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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苏砚勉强睡了片刻。
却做了一个怪梦。
梦中,她立于浩瀚星海之间,前方是一座巍峨至极的白色天柱。柱身布满裂痕,金光自裂缝溢出,渐次黯淡。
一个身影立于柱前,背对着她。
那女子身着素白广袖流仙裙,长发如瀑,周身萦绕着柔和却强大的光晕。她缓缓回首,露出一张与苏砚七分相似、却更添神性的面容。
悲悯,疲惫,还有一丝……深沉的愧疚。
“莫要……重蹈覆辙……”
女子开口,声音直抵神魂深处。
“这苍生……不该为我所困……”
话音未落,天柱轰然崩塌!女子化作万千流光,散入星海。最后一刻,她指尖弹出一缕微光,直射入苏砚眉心——
“啊!”
苏砚猛然惊醒,冷汗涔涔。
窗外天色将明,晨钟浑厚,自远方荡来。
她抚上额头,那里隐隐发烫。脑中多出许多破碎画面:血色天空、倾覆山河、众生跪地哭嚎……
“你怎么了?”素心已起身梳洗,见她面色异常,蹙眉问道。
“没、没什么。”苏砚勉强压下心中惊涛,“做了个噩梦。”
素心深深看她一眼,不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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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漱完毕,换上统一的月白祭服,众女被带往慈恩阁前广场。
天光初绽,广场上已列队数千。仙官、仙侍、各殿弟子肃然而立,鸦雀无声。
苏砚按指引站到天碑前第九步之位。身旁正是昨夜被拖走的少女——她双眼红肿,神情麻木,魂魄似已失了一半。
辰时三刻将至。
司仪仙官高唱:“吉时已到——请愿力,感慈恩!”
数千人齐刷刷跪拜,唯有苏砚等十余名“近侍”仍需站立。
天碑符文骤亮,金光大盛!磅礴愿力如海潮涌来,苏砚只觉浑身骨骼作响,灵根处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她咬牙强忍,捧起那朵“净心莲”。
莲花触手冰凉,竟开始自发吸收她体内灵力!同时,天碑愿力通过莲花导入经脉,两股力量狂暴冲撞,痛苦难当。
苏砚险些惨叫出声。
眼角余光中,身旁少女已七窍渗血,摇摇欲坠。
不能倒……倒了就会变成“空壳”……
她拼命固守心神,脑中却不由自主浮现出梦中女子的面容。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天碑顶端,平稳流转的金光骤然紊乱!
一道微不可查的、与周围愿力格格不入的淡银色流光,自碑顶射出,不偏不倚,没入苏砚眉心!
“呃……”
苏砚浑身剧震,手中净心莲“啪”地碎裂!
额间发烫处,一股清凉温润的力量涌出,瞬间抚平体内暴走的灵力,连灵根痛楚也消减大半。
“怎么回事?!”
高台上传来惊怒喝问。
星律仙官目光如电,直射向苏砚:“何人扰乱仪轨?!”
全场死寂,所有视线汇集一身。
苏砚脑中空白,下意识捂住额头——那里,一个淡淡的莲花状银色印记缓缓浮现,又迅速隐去。
但星律看见了。
他脸色骤变,身形一闪已至苏砚面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灵力粗暴探入经脉,苏砚疼得脸色煞白。
片刻后,星律松手,眼中神色变幻不定——惊疑、困惑,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
“你……”他盯着苏砚,仿佛在看稀世珍宝,“随我来。”
“大人,大典尚未结束……”司仪仙官小声提醒。
“继续。”星律不容置疑,拉着苏砚便往慈恩阁内走去。
广场上数千道目光落在背上,苏砚如芒在背。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中的惊诧、好奇,但更多的……是同情与怜悯。
仿佛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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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恩阁内殿,星律屏退左右,只留苏砚一人。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你额间印记,从何而来?”
苏砚心念电转,低声道:“小仙不知……方才天碑异动,忽有流光没入,便觉额头发烫……”
“流光?”星律眸光微闪,“是何颜色?”
“似金非金,似银非银……小仙当时痛苦难当,未能看清。”
星律不再追问,取出一面青铜古镜,对着苏砚一照。
镜面漾起波纹,映出她周身气息——原本微弱的灵力中,果然掺杂着一缕极淡、却无比精纯的银色光华。那光华与天碑愿力同源,却又更加古老,更加……至高无上。
星律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
他收起古镜,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符捏碎。
碎屑化作金光,在空中凝成一行小字:
“即刻送至九重天,面呈天帝。”
苏砚看得分明,心沉入谷底。
九重天……天帝……统御三界、执掌乾坤纲纪的至尊。
星律转向她,神色复杂难辨:“苏砚,你的机缘到了。或许……也是劫数到了。”
他取出一道金色法旨展开,其上仙文流转,威压浩瀚:
“兹有慈恩仙坊女仙苏砚,身具异象,疑与神女归位之机相关。奉天帝敕令,即刻接入九天,以待详察。钦此。”
法旨宣读完毕,化作金光将苏砚笼罩。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苏砚听见星律最后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万年了……终于……”
“可你……真是我等苦候之人么?”
黑暗吞没视野。
苏砚终于明白——她无意间触动了这方天地的核心机密,被卷入了一场绵延万载、关乎三界众生命运的宏大棋局。
棋局中的棋子不知自己是棋子,棋手亦不知自己亦是棋子。
而她这个异世之魂,如今成了棋盘上最突兀、最不可控的那一枚。
是成为开启新时代的钥匙?
还是沦为维持旧秩序的祭品?
答案,在九重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