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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迟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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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忽然下起来的。
陆止行刚把“一刻钟”书店的木牌翻到“营业中”,转身的工夫,窗外天地就糊成了一片灰白的水幕。雨砸在青石路面上溅起细密的烟,对街那棵老梧桐的叶子在风里翻出银白的背面,哗哗响成一片。
他退回柜台后,空气里那股雨前特有的土腥气还没散尽,取而代之的是雨水冲刷万物后清冽又沉闷的味道。
挺好,他想。这样的天气,多半不会有什么客人了。
他拿起昨天没包完的书,指尖抚过封面烫金的《云物理学基础》。
透明薄膜“哗啦”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开始专注地对付书角,确保每一处褶皱都被抚平,薄膜贴合得没有一丝气泡。这工作需要耐心,和一点点近乎偏执的仔细。
他喜欢这种将散乱归整、将脆弱包裹的过程,像给什么易碎品穿上铠甲。
门上铜铃响了。
陆止行没抬头。“欢迎光临。”声音是惯常的平稳。
“哟,陆老板,这么大雨还开门,够敬业啊!”
不用看,这嗓门,这语调,只能是程澈。
陆止行抬眼,看见程澈正把一把湿漉漉的黑色大伞往门口的青瓷缸里塞。程澈今天穿了件亮橙色的防水外套,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团移动的火焰,被卷发棒烫过的头发被雨打湿了几缕,被他随意地往后一捋,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明亮的眼睛。
“你怎么来了?”陆止行问,手上动作没停。
“拍外景拍到一半,这雨说下就下,器材不能淋,就近找地方躲呗。”程澈大步走进来,带进一股潮湿的、混合着雨水和相机包帆布味的气息。
他把沉重的摄影包往地上一放,毫不客气地拖过柜台前的凳子坐下,“路过你门口,看你灯亮着,这不巧了么。”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高耸的书架,最后落在墙角那台蒙着细绒布的老式黄铜望远镜上。
“我说你这儿,真跟个时间胶囊似的,外面下着二十一世纪的雨,里面飘着十九世纪的气儿。”
陆止行没接话,只是把包好的书放到一边,又拿起另一本。
程澈也不在意,自顾自地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个黑色保温杯,拧开喝了一口,然后舒服地“啊”了口气。
程澈拧紧保温杯,发出满意的喟叹,像只晒饱了太阳的猫。
“可乐?”陆止行终于包好了手头的书,抬眼瞥了下那只风格硬朗的黑色杯子。
“不然呢?”程澈挑眉。
“保温杯装可乐,”陆止行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湿度计读数,“就像给冲锋枪配了个蕾丝枪套。”
程澈被这诡异的比喻噎了一下,随即反击:“那也比你强!谁家正经人用保温杯装自酿的梅子酒?还带到书店来?陆老板,你这叫——”
他故意拖长语调,寻找精准打击点。
“——叫附庸风雅,兼职场违规。”
“附庸风雅我认。”陆止行从柜台下拿出自己的浅灰色保温杯,慢条斯理地拧开。
清甜的梅子香气悄然逸出,“违规?‘一刻钟’员工守则第几条写了不准饮酒?”
“第一条!‘保持清醒,专心侍书’!”程澈指着他,信誓旦旦。
“那是你七岁时替我瞎编的守则,当时为了骗走我手里那瓶橘子汽水。”陆止行喝了口酒,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并且,你成功了。”
“看,我打小就机智。”程澈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又凑近些,压低声音,表情神秘兮兮,“不过说真的,我刚才在山上,碰上个人……”
陆止行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面上却无波澜,只将杯盖缓缓旋上,发出轻微的“咔”声,示意他在听。
程澈的表情变得有点微妙,像是在回忆一个有趣的画面,“山顶那个气象观测站,你知道吧?就那个白色圆顶房子。国家安排新建的那个。”
“知道。”
“站里新来了个气象观测员,年轻人,看着顶多二十岁,说是十几岁我也信,还是里面官最大的呢。”程澈摸了摸下巴,“长得……啧,怎么说呢。”
陆止行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程澈没注意到,继续说:“第一眼看见他,我差点以为……”他顿了顿,看了陆止行一眼,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换了个说法,“轮廓有点像那个人。”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陆止行抬起眼,平静地问:“像谁?”
程澈与他对视两秒,耸耸肩:“还能有谁?纪舟呗。”
名字被说出来的瞬间,陆止行感到心脏很轻地缩了一下,像被一根细针不轻不重地刺了刺。但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哦”了一声。
“不过也就轮廓有那么一丁点像。”程澈连忙补充,比了个微小的手势,“气质可差远了。纪舟是那种……你知道的,像朵开得正烈的红玫瑰,带着刺,晃眼,妖里妖气的,生怕别人看不见他。”
他顿了顿,像是在找合适的词:“但观测站那小伙子不一样。他站在那儿记录数据,穿着呆板的白衬衫,感觉挺干净的。皮肤好白,感觉比白衬衫还白,还带了点粉,跟明星似的。侧脸是挺好看,但那种好看……像山涧水,像清晨的雾,清泠泠的,不带一点杂质。看着你的时候,眼神安静得很,没什么情绪,但又不像冷漠,就是……纯粹。”
“纯粹?”陆止行重复这个词。
“对,纯粹。”程澈肯定道,“他跟我说话,就事论事,说山顶风速、云层高度,一句废话没有。我给他递烟,他摇摇头说不会,谢谢。声音也清清润润的,听着舒服。”
程澈又喝了口酒,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细节,笑了笑:“我走的时候,跟他说‘谢了兄弟,下次再来拍找你啊’,他点了点头,说了句‘注意安全’。就没了。啧,真是……”
直到那句“干净得有点想让人弄脏”脱口而出。
书店里安静了一瞬。
陆止行抬眸,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没什么情绪,却让程澈后颈莫名一凉。
“打住!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是他那种干净,太绝对了,像博物馆玻璃罩子里的瓷器,或者无菌实验室培养出来的样本。你知道的,我这人俗,看见太完美的东西,第一反应不是欣赏,是好奇……好奇它要是沾了点人间的灰,裂了条缝,会是什么样。”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
“当然,也就瞎想想。那孩子看人的眼神……啧,怎么说呢,清透是清透,但也跟结了层薄冰似的。我这种‘人间灰’,估计还没飘过去,就被那低温给凝住、掉地上了。”
程澈描述起那个观测站的年轻人,语气从戏谑逐渐转向一种难得的、介于欣赏与困惑之间的认真。
“程澈,”陆止行的声音依旧平稳。
“嗯?”
“你刚才那句话,”他顿了顿,像在斟酌用词,“结合你此刻闪烁着猥琐求知欲的眼神,以及你非法闯入我店并占用座位的事实——”
程澈:“???”
“——让我合理怀疑,观云山派出所明天可能会接到关于‘可疑橙色物体’的群众举报。”陆止行说完,低头继续整理手边的书膜,仿佛刚才只是讨论了一下天气。
雨声潺潺,为这场没有营养的互怼充当着唯一的背景音。
程澈张了张嘴,一时竟被这通绕弯子的“骂人”给整不会了。
他悻悻地缩回脖子,摸了摸自己的橙色外套,小声嘟囔:“谁是橙色物体……我这叫活力橙!艺术家的标志色懂不懂……”
“嗯,很标志。”陆止行敷衍地应了一声,将《云物理学基础》推到一旁,“尤其是藏在灌木丛里偷拍的时候,跟个长了腿的警示路锥似的。”
“我那叫野外摄影艺术创作!还有,我没偷拍!那是构图需要!”程澈炸毛。
“哦。”陆止行点点头,语气诚恳,“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你高中‘创作’班主任窗台上的仙人球,结果被罚扫了一学期男厕所的事么?”
“……陆止行!揭人不揭短!”
“我只是在关心你的创作脉络是否一以贯之。”陆止行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个称得上“轻松”的表情,那笑意很浅,却柔和了眉眼神情。
“以及,提醒你,下次当‘路锥’的时候,注意隐蔽。”
程澈瞪着他,瞪了几秒,自己先憋不住笑了出来,肩膀塌下去,那股子张扬气焰泄了个干净,又变回那个可以窝在发小柜台前躲雨、胡侃的挚友。
“行,你狠。”他笑着摇头,伸手去捞自己的保温杯,“我说不过你。你们搞修复的,嘴都跟镊子似的,又准又毒,专挑缝儿扎。”
陆止行不置可否,将手边另一本待包的书轻轻推了过去。
“干嘛?”
“‘路锥’先生,既然占了座,”陆止行指了指那本书和裁好的薄膜,“发挥点余热。角对齐,别留气泡。”
程澈哀嚎一声:“我是客人!是来躲雨的!不是童工!”
“童工?”陆止行上下打量他,“童工要有你这体积,店主早破产了。快点,不然真打电话举报橙色物体扰民。”
在程澈“交友不慎”“资本家嘴脸”的背景音里,陆止行转过身,背对着他,看向窗外渐歇的雨。
嘴角那点轻松的笑意,慢慢沉淀下去。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远山沉郁的轮廓。
山顶的观测站……亮灯了吗
雨声渐渐弱下去,变成檐水断断续续的滴答声。窗外的天空亮了一些,但仍是沉沉的灰。
程澈看了眼窗外:“雨快停了。我也该撤了,晚上还有个局。”他利落地收拾好东西,背上包,重新撑开那把大黑伞,“走了啊。你这儿要是太闷,随时打电话,哥带你出去透透气。”
“嗯。”
程澈走到门口,又回头,像是想起什么:“对了,那小子说他们每周四会下山送数据报表。就明天政府还给他办个什么……欢迎会?你要是有兴趣……算了,你肯定没兴趣。”
他笑了笑,推门出去。铜铃清脆一响。
书店重新安静下来。
陆止行站在原地,看着窗外程澈那团橙色的身影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渐行渐远,最后拐过街角消失。
他收回目光,落在柜台一角——那里摊开放着那本《云物理学基础》,旁边是包了一半的书,透明薄膜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观云山。气象观测站。
干净得像山涧水,像清晨的雾。
和那个人……不一样。
陆止行走到窗边,看向远处。雨后的城市像被洗过一遍,空气清透,远山的轮廓在薄暮中若隐若现。
山顶那个白色圆顶,在渐暗的天色里。
他忽然想起程澈说的那句“每周四会下山”。
明天就是周四。
门上铜铃又响了。
陆止行回头,看见隔壁花店的林奶奶端着个小碗推门进来,身上还系着沾了泥点的围裙。
“喏,下午炖的银耳,看你灯还亮着。”林姐把白瓷碗放在柜台上,“刚才程澈那孩子来了?老远就听见他嗓门。”
“嗯,来躲雨。”
“他啊,到哪儿都跟个小太阳似的。”林姐笑着摇头,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店面,“这雨下得,今天生意又够呛吧?”
“习惯了。”
林奶奶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往门口走。到门边时,她回头,像是不经意地问了句:“对了,听说观云山那边新来了个看天的,叫什么观测员?你见着没?”
陆止行动作一顿。“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就听买花的客人聊起,说那孩子长得可清爽,做事也认真。”林奶奶摆摆手,“听说明天还有欢迎会呢,我一把老骨头也去凑凑热闹。”边说边往外面走。
门“吱呀”一声关上,银铃轻响。
陆止行看着碗里微微晃动的银耳羹,透明的胶质中漂浮着几颗枸杞,像沉在水底的小小火苗。
清爽。安静。孤单。
和那个人……不一样。
纪舟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孤单。他永远是人群的中心,是目光的焦点,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吞噬氧气,也吞噬靠近他的一切。
而那个人,按照程澈和林奶奶的描述,更像一场安静的雨,或者一片干净的云。
陆止行拿起瓷勺,舀了一勺温热的银耳送进嘴里。
清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混着雨后空气里淡淡的土腥气。
窗外,夜色彻底漫上来。街灯一盏盏亮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模糊的光晕。
他走到墙边,看着那幅自己手绘的《二十四候气图》。目光落在右下角那四个小字上——“迟云滞雨”。
迟云滞雨。
去年暮春,那个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的下午,他写下这四个字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是那种悬而未决的潮湿。是雨要下不下,时间被拉长的烦闷。是某种东西在酝酿、在堆积,却迟迟不肯降临的……预感。
陆止行伸出手,指尖虚虚地拂过那四个字。
纸面微凉。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墙角那台老式湿度计——指针颤巍巍地停在接近65%的位置。
太潮了。这样的湿度,对书不好。
他想起储藏室里那台年久失修的除湿机。坏了有一阵子了,一直没顾上修。
明天……或许该找时间看看。
陆止行收回手,转身关掉店里大部分的灯,只留下柜台一盏。暖黄的光晕收缩成小小一团,将他拢在中心。
书店沉入寂静。
只有雨后清冽的空气,一丝丝从窗缝渗进来,带着远山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