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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接风洗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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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节度使将那道明黄的圣旨放在案上,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比往常低沉:“国君终究……还是不能放心。此去京城……”
“父亲放心,”杨天域接过话,声音平稳而清晰,“儿子心里有数。”
他看着儿子年轻却坚毅的面庞,缓了缓,继续嘱咐:“如今的朝堂,局势复杂。太子与煜王两派明争暗斗,愈演愈烈。你此去身在漩涡中心,一言一行,务必慎之又慎。”
“儿子谨记父亲教诲。”杨天域郑重应下。
书房里一时静默。老节度使望着自己唯一的儿子,这个从小被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文韬武略、寄予厚望的继承人,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
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沙场刀剑,边关风雪,都没让他真正怕过。可如今儿子要孤身踏入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他心底深处,那从不轻易示人的角落,还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舍不得。是真舍不得。
可他是北疆的节度使,是杨家的家主。有些路,儿子必须去走;有些担子,也必须有人去扛。
“去准备吧。”他最终说道,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威严,只是略哑了些,“早些启程,路上……多留心。”
杨天域深深一揖:“是。父亲保重。”
他转身退出书房,带上了门。老节度使独自坐在案后,目光落在那卷刺眼的圣旨上,许久未动。
很快,杨天域告别了父亲,也告别了北方凛冽的风雪,一路向南,朝京城而去。
越往南走,景致便越发不同。当巍峨的城墙终于出现在眼前时,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北疆从未有过的温软与喧嚣。京城,果然繁华。
街道宽阔,商铺鳞次栉比,人流如织。叫卖声、说笑声、车马声混在一起,空气里仿佛都飘着甜腻的糕点香和脂粉气。楼台精致,河水潺潺,连吹过的风都少了粗粝,多了几分旖旎。这与北疆的苍茫辽阔、沙石遍野,完全是两个世界。
今日的京城,似乎格外热闹。茶楼酒肆里,街谈巷议中,人们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同一件事:
“听说了吗?北疆节度使的杨公子,今日进京了!”
“瞧见那阵仗没有?好家伙,那高头大马,那随行的军士,个个精悍,那气派……可不是一般官宦人家能有的!”
街头巷尾,不少人踮着脚张望,想一睹这位边疆来的“世子”风采。
杨天域端坐马上,一身墨色劲装,外罩暗纹披风,在熙攘人群中格外显眼。他身姿挺拔,面容冷峻,对周遭的繁华喧嚣与好奇目光视若无睹。
街边孩童的嬉闹,小贩热情的吆喝,楼上女子倚栏偷瞥的窃窃私语……这一切鲜活的、热烈的京城气息,都未能在他眼中激起半分波澜。
他没有心情看。
他知道,这满眼的锦绣繁华,不过是另一座更大、更精致的牢笼入口。
他握着缰绳,目光越过重重屋宇,径直投向那远处巍峨宫墙的方向。
“径直入宫,面圣。”
他低声对身旁的向北吩咐,马头一转,便带着队伍,朝着皇城肃穆的宫门,不偏不倚地行去。将那满城的人间烟火与议论纷纷,彻底抛在了身后。
宫门在身后沉沉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将外头市井的喧闹彻底隔绝。
眼前豁然开朗,是望不到尽头的巍峨殿宇、玉阶朱墙,无处不彰显着皇家的威严与肃穆。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容侵犯的压力。
早有内监躬身迎上,细声细气地道:“杨公子,请随咱家来。” 便在前头引路,脚步轻得像猫。
国君果然给足了杨家脸面,特地在云华殿设宴,为这位远道而来的节度使公子“接风洗尘”。
一路行去,廊庑深深,守卫森严。越是靠近云华殿,隐约的丝竹声与谈笑声便越是清晰。许多王公大臣早已候在那里。
杨天域步入大殿的瞬间,各种目光便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好奇的、审视的、估量的、忌惮的……
高位之上,国君端坐着,也与身边的人说笑,看来心情十分不错。
杨天域撩衣,屈膝,叩拜,动作流畅而恭谨:“臣杨天域,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国君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显得特别亲和
:“快平身。杨家为国镇守北疆,劳苦功高。朕今日特设此宴,一则为杨卿接风,二则,也是犒劳杨节度使为国守边之辛劳。”
杨天域起身,再次躬身,声音庄重:“陛下厚爱,臣代父亲与北疆将士,叩谢天恩。”
他垂着眼,却能感受到那御座上投下的目光,以及这满殿华服之下涌动的暗流。
宴席开始了。
金杯玉盏,珍馐罗列,舞姬的衣袖翻飞如云,乐师的丝竹声声入耳,一派皇家盛宴的奢华气象。
席间,坐得稍远的煜王忽然举起酒杯,朝着杨天域的方向遥遥一敬,脸上带着不甚分明、却足够引人注目的笑意。
杨天域眼神微凝,几乎在同一瞬间便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隔空相陪,动作干脆,姿态恭敬。
两人目光在空中一碰,随即各自饮尽,未发一言。
这一切,都被安静坐在国君下首的太子看在眼里。
他随之举起酒杯自己微微抿了一口,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垂下眼,仿佛对殿中的暗涌毫无兴趣,一声不吭。
那天的酒,杨天域喝得格外多。
京中的官员们,无论背后站着哪一方,都来喝了两杯。文官敬他镇边辛劳,武官赞他少年英武,言语间各有深意。
杨天域来者不拒。无论是谁举杯,他都立刻起身相陪,谁也不得罪。
酒过数巡,气氛正酣时,礼部尚书苏大人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他的笑容像是用力挤出来的,嘴角扬着,眼角的纹路却透着掩饰不住的尴尬与勉强。他没办法——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份显赫,气宇轩昂,本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佳婿,可自家女儿偏偏……闹出那等丑事,硬是把婚事搅黄了。
如今面对面站着,他只盼这位杨家公子大度,千万别把旧怨记在心上,更别因此影响了苏家在朝中的处境。
他走到杨天域席前,努力让声音听起来热络些:“贤侄啊,杨、苏两家本是世交。你能来京中任职,世伯我真是打心底里高兴。来,这杯酒,权当为你接风了。”
话说得漂亮,举杯的手却有些微微的滞涩。
席间不少人的目光似有似无地飘了过来,谁不知道这两家不久前才断了姻亲?这杯酒,可不好喝。
杨天域缓缓站起身。他身量比苏尚书高出许多,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给自己,也给对方,留足了该有的体面。
“谢苏大人。”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家父也常念及世交之谊。今日蒙世伯赐酒,是天域的荣幸。”
说罢,他举杯,与苏尚书轻轻一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苏尚书看着他滴水不漏的反应,心下稍安,却也隐隐觉得,这年轻人深沉得有些让人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