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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玻璃上的水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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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出分后第三天,太阳像刚被洗过,白得晃眼。
母女俩站在小区外的玻璃橱窗前,橱窗里贴着一张崭新的“高考光荣榜”——
红底黄字,喜气洋洋,却与她们无关:林晚的名字,被排在最末一行,像被挤进角落的注脚。
633,足够上京大,却不足以抚平玻璃上的裂缝。
橱窗反光映出两人影子:
林晚穿着那件“错题黄T”,背后墨团被阳光烤得发软,边缘继续晕开;
母亲把红色发卡别在鬓角,发卡塑料褪色,像一段被反复播放的旧旋律。
她们谁都没说话,只盯着橱窗里自己的倒影,像在看两张尚未干透的底片。
二
志愿确认点设在市招办,一台连着省数据库的激光打印机,正“咔嗒咔嗒”吐出无数人的命运。
轮到林晚时,她先掏出笔袋,透明夹层里,两张纸并排:
一张“京大招生简介”,一张“本地师范未录取通知书”——
前者雪白挺括,后者薄脆泛黄,像两个时空的碎片,被强行拼在一起。
母亲站在她右侧,半步之遥,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工作人员敲了下键盘,声音机械:“提前批,确定填本地师范?”
林晚点头,拇指在确认键上悬停,指节发白,像被谁突然按下暂停键。
母亲在这时开口,声音轻,却稳:“等等。”
林晚侧头,看见母亲从包里取出一块巴掌大的抹布——
正是那块旧蓝格子,被反复洗涤后,蓝里褪出白,像夜空被星子磨花。
母亲把抹布对折,压在玻璃台面,动作极轻,却发出“沙”一声响,像给某个决定,加一条防滑垫。
“先擦一下。”母亲说,“屏幕上有灰,别误触。”
工作人员愣住,林晚却笑,眼眶瞬间发热——
母亲怕红,却亲手把红印泥按在“师范”栏;母亲爱净,却允许裂缝留在玻璃——
如今,她要用一块抹布,为女儿擦掉最后一粒灰,也擦掉自己最后的执念。
三
志愿提交完毕,打印机吐出确认表,纸张带着微热,像刚出炉的烙饼。
母亲伸手,先一步接过,目光从“学校代码”滑到“专业名称”,停在“师范”二字,嘴角微扬,却先问:“还能改吗?”
工作人员答:“确认签字后,系统锁死。”
母亲点头,把表格推到林晚面前,铅笔夹在指缝,笔尾朝她,像递出一柄未出鞘的剑。
林晚没立即写,先伸手,在确认表背面空白处,画了一条抛物线,开口向下,顶点却画成一扇敞开的门,门里写着:
“回家”。
画完,她签上名字,字迹比平时大,像要给谁看清——
也给曾经的自己,一个落点。
四
午后,两人回到小区。
梧桐絮更盛,落在她们肩头,像一场无声的庆祝,也像一场迟到的告别。
茶几被母亲擦得透亮,玻璃裂痕仍在,却不再贴胶带——
母亲用透明胶在裂缝背面打了一条“X”形叉,像给旧伤口,加一个拥抱。
桌上,两只空玻璃杯并肩,一只杯底粘着“未录取通知书”的小方块,一只杯底写着“京大”的铅笔字,被水蒸气晕得发毛。
林晚把两只杯子同时倒扣,压在早已填好的志愿表上,像给两条路,同时按下暂停键。
母亲看着她,忽然伸手,把那只红色发卡摘下来,递给她:
“带走吧,让它陪你,去新的顶点。”
林晚没接,却先伸手,把母亲搂进怀里,额头抵在她肩窝,声音闷而软:“顶点不是终点,是转折点。以后,我转回来,你别走丢。”
母亲笑,泪落在她发梢,却先伸手,在女儿后背轻轻拍三下,像给某段长跑,画上节奏。
五
傍晚,母亲把旧抹布洗净,晾在阳台,风吹来,布面展开,蓝白格子像一条被晒薄的海洋。
林晚站在房间门口,背对行李箱,手里捏着那块“错题墨团”黄T恤——
她把它叠成方块,四角对齐,再对齐,却始终无法抚平那团晕开的墨。
母亲走进来,把T恤从她手里抽走,摊平,用剪刀沿着墨团边缘,剪下一个不规则的圆,留下衣身一个空洞,像把一段旧伤,单独放逐。
剪下的墨布,被母亲缝在红色发卡内侧,用藏针法,线头藏得极细,像把一段失败,改写成徽章。
“带上它,”母亲说,“也带上我。”
六
夜里十一点,林晚的行李箱终于合拢。
最上层,放着志愿确认表,表上“师范”二字,被台灯照得发亮,像两粒不肯熄灭的星。
母亲坐在茶几前,背对灯光,手里握着那块抹布,未干的水沿布缕滴落,落在地板,形成一小片深色湖。
林晚走过去,蹲下,伸手,覆在母亲手背,指腹触到突起的静脉,像触到一条仍在涨潮的河。
“妈,”她轻声说,“以后,换我擦,你歇着。”
母亲点头,却没松手,而是把抹布对折,再对折,塞进女儿掌心,声音低,却稳:“带走吧,它陪我擦过灰尘,也陪你擦过眼泪,以后,让它擦你的讲台,不用再擦玻璃。”
林晚攥紧抹布,指节发白,却先低头,在母亲手背上亲了一下,像给某段旧时光,盖一个柔软的章。
七
出发时间到。
电梯门合拢前,母亲忽然伸手,挡住门,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件东西——
一只空玻璃杯,杯底写着铅笔字:
“顶峰见”。
她把杯子递给林晚,声音轻,却像把整个未来放在她掌心:
“带上它,等到你站上讲台的第一天,记得用它,给自己倒一杯水,也替我,喝一口。”
电梯下降,林晚把杯子举到眼前,让灯光透过来,杯底字迹被放大,像一条被拉宽的跑道,终点写着——
“回家”。
八
小区外,晨风带着梧桐絮,像一场迟到的雪。
母亲站在原地,背对朝阳,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不肯收线的风筝。
林晚回头,挥手的瞬间,看见母亲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梧桐叶——
叶片裂成两半,叶脉却相连,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也像一座未完工的桥。
母亲把叶子举到眼前,对着光,轻轻晃了晃,像给远方的女儿,打一个只有她们看得懂的信号。
风掠过,叶影落在母亲脚背,像一片正在降落的水痕,
而水痕里,倒映出两张脸:
一张在车窗里,一张在车窗上;
一张想飞,一张想回;
一张擦去灰尘,一张留下裂缝。
而裂缝,正被阳光一点点缝合,
像给这段母女长跑,
盖下一枚,
透明的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