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杨荔

6、第 6 章

　　林清源走到镇头，这阵突发的阵雨已经小了下去，他收起伞，朝一旁看去。

　　镇子头一个草棚下，坐着一个老婆婆，头发花白，被整齐的用灰色布带拢住。身上穿的也是花棉袄，可惜很旧了，面料已经发灰几乎看不见花样，她面前放着一个缺了一口的碗。是个非常标准的乞讨姿势。

　　清源停住了脚步，他想起有一次他去九石镇上采办，路遇一个外地来的小姑娘卖身葬双亲，要十两银子，小姑娘哭哭啼啼，旁边还有登徒子上来调戏，说是卖不出去就跟他走吧。清源一共就带了十两，就全给小姑娘了。小姑娘说葬完双亲就跟他回去，他觉得应该给师父一个交代，就站在街边等她，从早上等到天黑，小姑娘也没回来。

　　旁边有人看不下去，终于来提醒，那登徒子和小姑娘都是一伙的，是外地来的骗子，叫他回家不要等了。后来他又下山的几次，路过那个地方，小姑娘再也没有出现。

　　林清源走到婆婆面前，问婆婆：“您要讨饭还是讨钱？”

　　婆婆眼睛有些浑浊，抬头看他：“讨钱，家里柴断了，需要讨些买柴钱。”

　　这里天冷，柴是第一生存要物。

　　林清源道：“需要多少？”

　　婆婆道：“一两。”

　　林清源掏出自己的钱袋，拿出了二两银子放在她碗里：“天快黑了，去买柴吧！”

　　婆婆也不道谢，伸出枯瘦的手，端起自己的碗，拄着木拐慢腾腾走了。

　　林清源转身继续上路，没走几步，觉得袖口有异样，他取出那个积德箱，见一缕金光沿着箱盖上的缝钻了进去，他转过头，又一缕金光从婆婆头顶上升起飘进他的积德箱里，这个意思是说，他这次救了两个人，积了两次德。

　　林清源心情大好，开心上路，并且完全喜欢上了这个积德游戏，路遇有拉货的车陷水坑了，他就顺手帮一把，别人一道谢，就有金光入袖，虽然都很淡，一看就是小德，但是积少成多呀。见小孩子摔倒，他也赶紧去扶，虽然差点被当成人贩子；见田间麦苗被踏，他也顺手扎了个木架，提醒路人不要误踩，等等。

　　师父真了解他，林清源本来就是一个喜欢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情、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一文不值的小善举的人，更变态的是，他做这些事好像完全不期待别人有什么回报感谢，纯粹是因为自己做了就心情好。

　　他这样的人，杂念太多，负累太多，实在难成大事。

　　就是这样，他一路行善积德、撩猫逗狗，等他到了那个村子，天已经黑了。

　　林清源后知后觉，这个村子不对劲，他虽在在路上七拐八绕的走，但是这里是平原，他始终关注着这个村子，从午后到现在天暗，这个村子里没有一户屋子上冒出做饭的炊烟。

　　林清源掏出了一个最低级听音符，注入灵力让它绕着每户人家的屋角飞了一圈，果然，大部分屋子都没有一丝人声，都是空屋。

　　只有一处，林清源转过身走了几步，见到那两间被烧过的屋子面前，有个男人，面前点燃一个火盆，正在烧纸，嘴里念念有词。

　　林清源轻咳一声，出声道：“这位大哥……”

　　谁知那男人一听声音，愣了一下，抬头看见一个黑暗中周身冒着淡光的人影，吓得惨叫一声，而后连滚带爬的跑了，嘴里大叫着：“鬼呀！”

　　林清源：“……”他身上的淡光其实只是刚刚烧纸符的残余灵力外泄。

　　然而下一刻，他僵住了，一丝诡异的阴风从脖颈后缠了上来，身后有双眼睛正盯着他。

　　林清源僵硬的转过身，对上一双苍白的大眼睛，那是一个小小的鬼影，还不足他的膝盖高，身上鼓囊囊的，应该是死前穿着厚实的花棉袄。

　　小娃娃5、6岁的样子，站在烧焦的房子前，手里玩着半个纸船，的确是半个，因为刚刚烧纸钱那人，烧了一半被林清源吓跑了，一个纸船只烧了一半，火盆也被那人逃跑时踢翻了。

　　小娃娃只拿到了半个纸船，似乎是有些疑惑。不过更让他疑惑的似乎是，面前这个青衣大哥哥。

　　小娃娃懵懵懂懂：“哥哥，你是来跟我做朋友的吗？”

　　天地有法度，人死之后，魂灵并不能在人间逗留，而是第一时间被收进往生界，转世投胎。而且从人死到进入往生界，魂灵是混沌没有记忆的，到了往生界之后，纵使清醒过来，记得前世仇怨，但是往生界禁制重重，即使生前是修仙大能，也很难再重回人间。

　　这个小娃娃的鬼影留在这里，不太正常。

　　林清源心跳有些加快，他捏住袖口，那里有大师兄给他的符牌，能帮他逃命。

　　好在，小娃娃只是站在原地，并没有攻击的意图，他玩了玩手里的半个纸船，见林清源没有动，似乎有些失望，落寞的蹲下来，想把纸船放在地上，让纸船飘，可惜半个纸船并不能立住，小男孩拨弄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林清源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那个被踢开的火盆边，他拿起那半个没烧完的纸船，把他烧完了。

　　小娃娃手中的纸船也随之完整了，双手捧着，咯咯的笑了两声，还蹦了两下，活脱脱一个可爱的小孩子，小娃娃又道：“哥哥，我还要一个。”

　　林清源不由自主的跟他说话：“为什么还要一个呢？”

　　小娃娃道：“还要一个，送给我的朋友。”

　　林清源无法拒绝，于是，他蹲下来，拿起没用完的纸，蹲在火盆边，动手再折一个，小娃娃也飘到纸盆另一边蹲着等，奶声奶气：“要一模一样的！”

　　林清源：“……”只好对着小娃娃手里那个尽量照着折。

　　林清源看着专心致志等纸船的小娃娃，语气柔和：“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小娃娃含着手指，说话有些含糊：“小光头。”

　　林清源哑然失笑，不过有些小孩子头上不干净，大人的确会给孩子剃光头。

　　林清源又问：“那，他在哪呢？”

　　话说到这，那个样式简单的小纸船已经折好了，林清源烧给了小男孩，火焰尽，小男孩手中又多了一个小纸船。

　　突然，林清源觉得周边的气息变了，修仙之人吸纳天地灵气修炼，自然对周边的气息波动十分敏感。那新来之物，力量实在醇厚，那亦仙亦魔的强大威亚，虽然只是来者身上魔力不自觉的试探，并不带一丝攻击之意，也让林清源一瞬间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然而也只是一瞬。

　　下一瞬楚喧出现在林清源的身前，灵剑幽凰带着凌冽锐气，朝着来者方向悍然斩去。同时楚喧一手拦着林清源的腰，准备带他离开。

　　然而对面穿了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咦？牛娃弟弟？”

　　下一刻，刚刚后跃一丈的师兄弟二人被一道凭空出现的火焰卷起，瞬间消失在原地。

　　草木房屋依旧，荒废已久的小村庄重新陷入沉寂，仿佛没有任何人、鬼、或者魔出现过。极北冰川上吹来的寒风经过千里荒原，褪去了几分寒气，一如既往的刮过村庄上空，再向南而去，催促着繁华小镇上的居民早早进入寒夜中的梦乡。

　　一刻钟后，一道绯光和几声清脆的铃声到达荒寂的小村庄。

　　正是尤皇英和金玲。

　　尤皇英道：“他们不在这里，你刚刚说的这里可能有大危险是什么？”

　　金玲道：“我刚刚，听那客栈的老伯说，镇上社火戏表演的，那青龙驱的魔，不是什么火魔，是上古大魔，魃！”

　　尤皇英一愣，旋即镇定下来：“你是说，黄帝大战蚩尤故事里的魃，不可能，且不说那都是上古的神魔了，就算还在世上，可这里水源充足、雨水正常，怎么可能是旱魔魃出现过的地方。”

　　话音刚落，尤皇英脚下一顿，她手中托起一个照明符，照亮两人脚下，并一路沿着村庄小路向前飘去。

　　这个村的地面上，赫然有很多干裂的缝隙，是久经大旱才会有的土地干裂迹象。

　　两人心中俱是一震。

　　事态紧急，尤皇英赶紧燃了一个传音符回山门报信，而后带着金玲，沿着土地开裂的方向，一路跟上去，找机会救人。

　　九石山上，收到尤皇英传信的道童，赶忙把这急的烫手的传音符交给现在山上身份最高的人，二师兄罗休明，他眉毛一皱，找了这么多天，尤皇英怎么跟两位小师弟一道走了，还遇到了这么着急搬救兵的事情。

　　而尤皇英传完给师门的信，犹豫再三，终于又传出了另一道信给另一个人。

　　千里之外，一处荒草坡上，荒草坡对面就是万里冰川，按理说不该有什么草能长出来，就算是干草也不应该有。但这里就是有半坡长着小腿高的枯草的山坡。

　　枯草地有些软，林清源僵硬的坐在那里，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僵硬的看着前方不远处一个穿着暗红衣袍的光头小姑娘和那个村里的小娃娃，你来我往的互相扔纸船玩。

　　纸船非实体，在波动的灵力中浮在荒草丛中，摇摇晃晃。

　　而前方冰川之上，火光和剑击声轰鸣，楚喧拿着幽凰剑，一边应付四周凭空出现的火焰攻击，一边分神四处看来看去，焦急寻人，像只乱窜的无头…那啥。

　　红袍的光头小姑娘看着楚喧的样子好玩，便问林清源：“他是在找你么？你是他的朋友么？”

　　林清源哈哈一笑，掩饰尴尬：“是啊是啊！”

　　光头小姑娘声音细细，只有好奇：“你就坐在这里，他怎么看不见你呢？”

　　林清源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与荒草无缝融为一体的灰青衣袍，无不后悔：“可能是我穿的衣服，颜色不好。”

　　光头小姑娘点点头：“是的，灰扑扑的，一点也不好看。”

　　然后光头小姑娘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暗黑色衣袍，不高兴的说：“我的衣服也不好看。”

　　小姑娘又问：“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鉴于她现在身边唯一的一个朋友是一个小鬼魂，林清源觉得这个问题，要慎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