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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雪与镜 ...

  •   我叫谢承扬。

      在成为谢清昀之前,在成为任何人之前,这是我的名字。

      医生说我的先天免疫缺陷像一道无形的墙,把我和世界隔开。但医生错了。隔开我的不是墙,是镜子。

      从记事起,我的世界就充满镜子。

      第一面镜子是谢清昀。比我晚七分钟出生的弟弟,却拥有我永远得不到的一切——健康的肺,奔跑的腿,阳光下肆意生长的权利。我看着他在院子里踢球,笑声清脆得像玻璃破碎,而我坐在二楼的窗后,数着药瓶里白色的药片。

      母亲说:“阿扬你一定要好起来。”
      父亲说:“承扬,你要坚强。”
      祖父说:“谢家的未来在你肩上。”

      但没有人说:“承扬,你想做什么?”

      我不怪他们。当你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标注为“易碎品”,别人自然只会轻拿轻放,而不会问你想要被放在哪里。

      第二面镜子是九岁那年。清明祭祖,我突发哮喘,清昀穿着我的礼服,捧起曾祖父的牌位。透过病床的窗户,我看见他走在队伍最前面,脊背挺得笔直。族中的长辈拍他的肩:“承扬长高了。”

      那一刻我忽然想:如果他能成为我,我为什么不能成为他?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埋进我心里最阴暗的土壤。我给它浇水,用我的不甘,我的嫉妒,我深夜里对着天花板无声的质问:凭什么?

      凭什么是他?

      第三面镜子,是季颂禹。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视频里。清昀兴奋地把手机镜头转向他:“哥,这是颂禹!”

      季颂禹在吃火锅,热气模糊了镜头,但他转头看来的瞬间,眼睛亮得像有星星坠入。他笑着对清昀说了句什么,伸手擦掉他嘴角的辣油。

      那么自然。那么亲密。

      我挂断视频,走进浴室,打开所有的灯。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因为长期服药,身材瘦削得不正常。我试着扯出一个笑容,嘴角抽搐,比哭还难看。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成了清昀,季颂禹擦掉的是我嘴角的辣油。他的手很暖,眼神很软。

      醒来时,枕头是湿的。

      我知道这不正常。我知道这很扭曲。但我控制不了。嫉妒像藤蔓,缠绕我的心脏,一天天收紧。

      所以当车祸发生,当父亲说要不惜一切代价攀附上季家时,我几乎没有犹豫就提出了代替这个想法。

      交谈时眼前闪过的是季颂禹擦掉辣油的那只手。

      我想碰碰那束光。
      哪怕要烧成灰烬。

      复健室有一整面墙的镜子。陈医生让我每天对着它练习四小时,学习如何成为谢清昀。

      “注意眼神。”她说,“谢清昀的眼神里有光,有期待,有对未来的确信。你的眼神太疲惫了。”

      我看着镜子。镜子里的人穿着清昀的衣服,梳着清昀的发型,但眼神空洞,像两潭死水。

      “想象你爱着季颂禹。”陈医生说,“想象你们在一起三年,想象你们即将结婚。”

      我闭上眼,想象。

      出乎意料地,很容易。

      因为我不是在想象清昀爱他。我是在释放谢承扬压抑了太久的渴望。

      第一次“苏醒”很成功。季颂禹扑到床边,把脸埋在我手心里,肩膀颤抖。他在哭。

      那一刻,我感受到他眼泪的温度,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这场骗局里,我们都成了人质。

      他是被谎言囚禁的人质。
      我是被自己的渴望囚禁的人质。

      婚礼那天,神父问:“你是否愿意无论健康疾病,贫穷富有,都爱他、尊重他,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

      我看着季颂禹的眼睛,说:“我愿意。”

      我说的是真话。

      但真话戴着假面,就成了最恶毒的谎言。

      婚后生活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我演谢清昀,他演“相信我是谢清昀”。我们心照不宣,在同一个屋檐下,隔着透明的墙,各自孤独。

      但孤独里,也有光。

      他会在我假装头疼时默默递来温水,记得“我”对芒果过敏所以从不点相关甜品,会在雷雨夜下意识地把我往怀里搂——即使下一秒就僵硬地松开。

      这些瞬间,像透过玻璃折射进来的阳光,明明不属于我,我却贪恋那一点点温度。

      我渐渐分不清了。我到底是在演谢清昀爱他,还是借着谢清昀的身份,偷偷爱他?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十年都没想明白。

      直到他确诊绝症,直到他平静地说出“我知道你是谁”,直到他搬出我们住了十年的家。

      那一刻我才明白:他早就知道了。他一直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结束这场戏。

      而我,入戏太深,忘了这只是一场戏。

      最后那趟苏黎世之行,我没有告诉他。我偷偷跟着,像影子跟随光。

      我看见他站在疗养院门外,背影瘦削得像随时会折断。我看见他沿着小路往下走,脚步缓慢,像走向刑场。

      然后,我看见那片向日葵花田。

      花都谢了,沉重的花盘低垂着,像在默哀。花田后面是红房子,白色的篱笆,蓝色的窗。露台上,清昀——不,安德烈——坐在藤椅里看书,膝上盖着毯子。

      阳光很好,照在他无名指的婚戒上,反射出细碎的光。

      季颂禹停住了。他就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身,走向长椅,坐下。从口袋里摸出那枚素圈银戒,握在手心。

      我躲在橡树的阴影里,看着他。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看着阳光在他脸上移动,看着他的生命像沙漏里的沙,静静流走。

      然后,那个孩子出现了。

      红色外套,金色卷发,摇摇晃晃地跑到长椅边,递给他一朵还没完全枯萎的向日葵。

      季颂禹接过花,低头看了很久。然后他拉起孩子的小手,把戒指放进她掌心。

      他笑了。那是我十年婚姻里,从未见过的笑容——轻松,释然,像终于卸下所有重担。

      孩子跑开了,戒指在她手里闪闪发光。她跑向红房子,跑向露台上的安德烈。

      季颂禹目送她跑远,然后靠在长椅上,闭上眼睛。

      雨开始下的时候,我走了过去。

      他睡得很安详,嘴角甚至有一丝笑意。我蹲下来,看着他苍白的脸,想起十年前病房里他哭红的眼睛。

      “对不起。”我轻声说,“骗了你十年。”

      “也谢谢你。”我顿了顿,“让我做了十年梦。”

      我背起他,穿过枯萎的向日葵花田。雨越下越大,打湿了我的头发,我的肩膀,和我脸上滚烫的液体。

      花盘在风中摇晃,黑色的籽粒簌簌落下,像在为我们送行。

      后来,我把他葬在能看见湖和雪山的地方。墓碑上只刻了一行字:“他曾深爱,也被深爱。”

      没有立碑人。
      因为立碑的人,不配留名。

      再后来,我住进了这里。苏黎世郊区的疗养院,安静,遥远,适合消失。

      我不再看镜子。这里没有镜子,只有窗户。窗外是湖,是山,是随着季节变幻的天空。

      偶尔,我会想起那片向日葵花田。想起季颂禹最后的表情,想起孩子手里的戒指,想起清昀——安德烈——站在露台上眺望的样子。

      他们都有归处。
      季颂禹归于尘土。
      清昀归于新的家庭。
      而我,归于寂静。

      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情绪稳定,配合治疗。他问我有没有什么愿望。

      我想了想,说:“希望今晚不要做梦。”

      我不想梦见过去。过去是一场大雪,把我活埋。我也不想梦见未来。未来是另一面镜子,照出我空无一物的余生。

      我只想睡去,无梦地睡去,像沉入最深的海底。没有光,没有声,没有记忆,没有名字。

      我只是谢承扬。
      一个错误。
      一个正在被时间缓慢擦除的错误。

      窗外的天暗下来了。护士很快会来送药,白色的药片,温水送服。然后是一夜无梦的睡眠。

      这样很好。

      雪终会融化。
      镜终会破碎。
      而错误,终会被原谅的方式,是彻底遗忘。

      我闭上眼,等待寂静将我彻底包裹。

      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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