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青山》西理理

1、第 1 章

　　清晨，天蒙蒙亮，南州市警局大门外。

　　寂静天色中，偶有车鸣。一个女人步履匆匆，跨上长阶，身形像被风随意刮起的叶子，单薄纤瘦。

　　正是五月的天，昨夜刚下过雨，路面潮湿泥泞，落叶与水痕黏在一起，稍不注意就会滑倒。空气中仍残留着微凉的气息。

　　透明玻璃门自动打开，树梨一眼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妹妹，桌边的一次性水杯放了一夜，早已凉透。
　　对方见到她，神情复杂，有心虚、有松了口气，也有委屈和无助，缓慢走到值班的男警面前。

　　树梨的妹妹树晓雨在上初三，一个多月后就要参加中考。接到班主任电话时，树梨还以为妹妹只是贪玩，故意不去上课。未曾想她胆子这么大，在隔壁县坐长途大巴跑到了外省。

　　男警是这次失踪人口案的负责人，对树晓雨说过：“未成年必须有监护人来接才能离开。”
　　树晓雨指着树梨，回答：“我监护人现在来了，这是我姐姐。”

　　树梨平复呼吸，走近。出于警察的职业习惯，男警察从电脑前抬起头，打量着她。女人面容姣好，皮肤白皙，神情沉静，许是连夜从老家赶来，整个人透着股疲倦，眼角下方也有青紫，不过，那双乌黑的眼睛倒是异常亮。与站在边上的妹妹相比，眉眼透着显而易见的相似。
　　属于都是长相邻家的类型。

　　情况特殊，树梨把自己和妹妹的身份证都递过去，电话联系了父母。得到再三确认后，男警察让她们并排站在一起拍照，证明此次案件已经受理。又在系统上填完程序，便让她们离开了。

　　“你们是贵州的，我听说那边有很多留守儿童，还是要多花点时间关心一下她们的生活状况。”男警察对贵州山村有些了解，便多说了几句：“有些不懂事的小孩跑出来，都很难再找回去。”

　　贵州大山里呆着的留守儿童数不计数，在花草树木，泥土和牛羊中野蛮成长。父母为了维持生计，不得已外出打工，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老一辈人忙着干活，土地是他们的生存根本，除草、耕地、播种、照料，农忙时期几乎忙不过来，小孩们只要有口饭吃，没有受伤就行。幸运的孩子能参加九年义务教育，在正规程序下走出大山。
　　而有些小孩不服管教，叛逆狂妄，偷跑出去，就再也没回来。

　　树梨认真点头，再次对值班的警察道谢。

　　离开警局，两人在大街上打车。日光熹微，城市彻底苏醒，公交车一辆接着一辆，挤满看手机的上班族，犹如罐头里严丝合缝的沙丁鱼。
　　孩子背着书包，被家长好生牵着，人声此起彼伏。

　　从接到消息到此刻，树梨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得到缓和，在农村，很少有学生敢在上高中前离开小镇，对于树晓雨出格的行为，她又生气又害怕。来之前在心中打满草稿，可看到妹妹打颤的腿，那些重话又怎么都说不出口了。这不是谈话的恰当时机，得等双方都休整完毕，有精力再说。

　　树梨偏头问：“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拿？我们明天就回家，等会去你住的酒店收拾行李。”
　　“有，我东西挺多的，等等吧姐，先休息。”树晓雨干坐了一晚，嗓子暗哑。女警给她拿了条被子，可惜她睡不着。

　　树晓雨是和隔壁县转来镇上的同学一起逃走的，她家在县城有房子，树晓雨原本只打算在隔壁玩几天就回学校，结果被劝住了。那同学认识不少人，朋友你来我往的，年纪小胆子大，约着线下见面。
　　树晓雨出落地稚嫩漂亮，似一颗饱满的水蜜桃，很受欢迎。

　　今晚正是某个男生哥哥的酒吧开业，邀请了很多人来捧场，据说还有明星和网红，去的话能拿到亲笔签名，她一早就答应了。

　　树晓雨带着树梨来到酒店，这酒店是那男生订的，说她住多久都没关系。偌大的房间，水晶吊灯璀璨，连地板纹路的修饰都极具格调，树梨皱眉怀疑，忍不住想问个究竟，被树晓雨打着哈哈敷衍过去，她关上窗帘，拉着树梨躺下，小心翼翼地问：“姐你坐火车来的啊？”

　　“嗯，县上没有开通高铁。”长达二十个小时的硬座，树梨的眼皮上下打架，车厢里乘客又多，很难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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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梨醒来时，身边哪还有树晓雨的踪迹。她窝在被子里，恍惚了一下。慢半拍地想起曾经看到的聊天记录，立马就猜出了结果。

　　这家新开的酒吧在一个广场附近，招牌繁华，装修简约大气，在灯红酒绿的糜烂光晕映衬下，显得格外高端正经。四周摆满庆祝开业的花篮，树梨排队过安检，还有种参加重大会议的错觉。

　　工作人员例行公事抽出一个手腕花朵环：“本店刚开业，正在举办抽奖活动，请拿上您的号码牌。在纸条上填写手机号，以便后期兑换奖品哟。”

　　树梨随便填了个手机号，写完后，对上工作人员灼灼目光……他不会还要当场打电话验证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说记错了。
　　这也有可能的，现在人压力大，忘事很正常。

　　工作人员变魔法似地又拿出一个纸箱，热情地说：“小姐，请挑选您喜欢的面具样式，由于会有知名人物到场，本店还举办了一个假面舞会。”
　　这不是错觉，可能还真是参加什么重大会议，流程太繁琐了。
　　要不要再查一下学历？看看有没有发表什么学术论文？

　　树梨被脑补逗笑了，对上工作人员不解的问询，她迅速地乱拿了个小狐狸面具。酒吧内外天差地别，墙上贴着各种乐器图案，七彩灯扫射全场，仿佛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这会儿已经有很多客人，都戴着面具，调酒师后面的柜子摆满了数种名酒，正炫技似地在调酒壶与搅拌杯之间不停动作，吧台前人来人往。

　　树梨游离众人之外，在酒吧内梭巡，灯光换了一波又一波，不知不觉就来到一楼的拐角处。
　　这里有些偏暗，隐蔽的氛围也与舞台中央短暂隔绝，缱绻安静。

　　树梨找了快半小时，有些着急了，或许她猜错了，树晓雨没有来这里，正要往外走。仰头的同时，视线随意掠过二楼，然后不自觉顿住。

　　一个背影懒散倚着栏杆，没动，肩颈线条宽阔，撑出清瘦有力的弧度，嘴里似乎咬着根烟，对周遭一切兴致缺缺。不多时，有个妆容妩媚的女人凑上去，伏在他耳边说话，脸颊绯红，佯装嗔怒。他咬烟的姿势极其冷淡，也不表态，女人便用打火机，殷勤地给那烟点了。

　　一抹猩红燃起，红光转瞬熄灭，烟雾升起，模糊不清。树梨看不清对方的脸，正在心里猜测。而后，他便在她目光之内侧过脸，渐渐露出一双眼眸，看了过来。视觉差一高一低，彼此都戴着面具，光影浮动。

　　也许是一瞬间，又或许是很久。树梨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自己，但她几乎是立刻就认出来了。下一秒，她往舞台方向走，表现得无事发生。

　　李青山把点燃的烟从嘴里拿下来，手肘挡了下女人又凑上来的动作，转身，撑在栏杆俯视底下的场景，眉眼垂着，过了会儿，注意到女人手腕上的花朵，抬眼，不紧不慢地问：“有笔吗？”

　　女人笑容风情，旋转出质地细腻的口红膏体，暗示：“只有口红，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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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抒情乐转变成躁动的电子音，气氛猛然高涨。主持人开始热场，观众的身体很快被调动，挥舞起双手。

　　第三个环节是抽奖活动，随着主持人和观众的呼喊，滚动的数字屏最终停在一个数字。总共有五次机会，获奖者需要做出一次冒险便能领到奖品。

　　第四位获奖的是位女孩，女孩兴奋不已，搂着男朋友的脖子说幸好你让我换一个，还真中奖了。有人鼓掌，起哄说亲一个。音浪越来越大，女孩也不扭捏，落落大方地亲了上去。

　　全场欢呼，尖叫，所有人的情绪都被这一举动点燃，昂首以待第五位中奖者。树梨从小到大运气都不怎么样，这种场合也不奢望能抽到，她捏着号码牌，没注意数字屏上的数字，反倒是努力辨认着周围人的脸。

　　“让我们恭喜这位女士。”

　　当大屏上出现一张四处张望、不可置信的脸时，树梨才恍然发现，她好像是中奖了？白色灯柱笼罩在身上，有些刺眼。众人你推我搡，惊讶无比，反复看着她。
　　“……”

　　这种关注令人紧张，树梨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只得被动迎接各种注视。唯一能确定的是，接下来，她需要按照主持人的指令，与一位男生交换花环。

　　树梨环顾四周，都是女生。她不习惯与男人离得太近，最近的倒是有一个，只是有点担心被拒绝。等看清是谁，那股不安又转变成了尴尬。

　　李青山不知何时站过来的，虽置身人群，也比旁边人高出很大一截。他也在……看她，灯光晦暗不明，面容看不太真切，表情似乎是惯常的冷漠。
　　他想起我了吗？
　　他肯定会拒绝我的吧。

　　人在下意识选择的时候，是会按照习惯做出行动的。

　　树梨脑子里飘过课上学的就近原则，众目睽睽之下，只得拉过李青山的手。他的手掌宽大，骨节清晰，很凉，带一点温热。她能明显感觉到，有如千斤重的眸光落在头上，带着压迫性。
　　顾不了这么多，树梨强硬地和李青山交换了花环，不给他反抗的机会，同时也做好了会被人抡出去的心理准备。

　　……还好，李青山像是没有反应过来，正好给了她作案的时间。

　　树梨把得之不易的花环握在手心，主持人又说了好些话，树梨按照他所说的，带上花环，方便后续兑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带在手上，树梨极其不自在，又会想起某个人。

　　围观群众倒是很期待两个人接下来的举动，虽不至于像接吻那么劲爆，但终究会有个什么互动，于是注意力还时不时停在这边。
　　可惜女人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拒绝有任何交流的样子。
　　好不容易结束，树梨深吸一口气，特意寻了小角落站远，怕李青山秋后算账。

　　后续环节就没那么重要了，奖品可能就是文创小玩具，或者打折的兑酒券之类，隐约中，树梨看见和树晓雨很像的背影，直接追了出去。
　　手上的花被取下来，随着奔跑而晃动。

　　酒吧外蹲着很多人，粉丝扛着长枪大炮时刻准备拍摄。旁边巷子里有条小路，是店与店之间特意留出来的，便于穿行。很黑，树梨不确定，站在有电灯的地方，掏出手机打电话，莫名感觉有危险气息逼近，越来越近，极为强烈。如她所料，听筒的嘟嘟声瞬间被打断。

　　“32号。”一道淡漠的男声意外响起，她吓一跳，本能地循着声音源看去，男人站在光影切割线中，身形半明半暗，表情难辨。面具如丛林中埋伏的狼，毫不收敛攻击性，只等恰当时机，便做出进攻。手上则拿着被塞过去的花环，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将花瓣撕落。

　　一片片轻柔花瓣，缓慢落地，无声无息。继而随风飘起，花香弥漫，在空中翻舞。

　　32号是她的号码牌，这么快就来算帐了吗？
　　正好有明星从酒吧出来，粉丝一窝蜂围上去，很是吵闹。
　　十米之外，隔断喧哗。时间好像被无限拉长，周围的声音都变远了，听不见任何细微响动。这一方天地，只剩下俩人静静地对视。

　　长久无言，还是李青山先开口：“你有东西忘拿了。”
　　语调无波无澜，像是顷刻间的暴雨来袭，令人心生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