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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后山喂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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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后山喂猫人
去雾隐谷的前一夜,寂玄失眠了。
那些冰冷的字眼在脑海里反复回响,像生了根的刺——“耐打”、“探路的”、“缺个探路的”。月光从破旧的窗棂缝隙漏进来,在地上投出惨白的光斑,像一张扭曲的网。
盯着那光斑看了很久,久到眼睛发涩,胸口那股憋闷的燥意却越来越盛。最终,枕边那柄新领的制式铁剑被抓起——昨日任务堂补发的,比上一柄更粗糙——身影从竹床翻下。
竹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赤脚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涌进来,带着后山竹林特有的清气。月光下的外门聚居区一片死寂,只有远处传来隐约的鼾声。
睡不着。
那就去练剑。
门被推开,空无一人的石子小径被穿过,后山的青石坪到了。这里是外门弟子平日练功的地方,白日里热闹,夜里却空无一人。只有几株古松伫立在旁,在月光下投出张牙舞爪的影子。
外衫被脱下,随手扔在一旁的石凳上。夜风立刻贴上裸露的脊背,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肩颈活动了一下,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声,然后剑被握紧。
起手式。
第一式,流云出岫。
第二式,风拂柳梢。
第三式……
月光清冷,剑光比月光更冷。
赤着的上身很快渗出汗水,从额角滑落,顺着下颌滴在青石上,洇开深色的圆点。背上那几道尚未痊愈的伤疤在每一次挥剑时被牵动,传来细密的刺痛——左肩那道最深的,是清理妖兽巢穴时被利爪划的;右肋那道,是寒潭捞铁时被水底尖石割的;腰侧那道……
不管。
只是咬着牙,一剑又一剑。
汗水顺着脊背的沟壑流下,滴在青石上,很快被夜风吹干,留下淡淡的白痕。虎口白天练剑时震裂的伤口再次崩开,血珠渗出,浸湿了粗糙的剑柄,握上去黏腻而刺痛。
不知练了多久。
一百遍?两百遍?
直到胸口那股憋闷的燥意稍稍散去,直到手臂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才收势停下,撑着膝盖大口喘息。
汗如雨下。
夜风很凉,吹在汗湿的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扔在石凳上的外衫被抓起,胡乱擦了把脸和脖颈,正要穿上——
忽然,动作一顿。
耳朵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声音。
不是风声。
不是虫鸣。
是……猫叫?
很轻,很细,带着某种虚弱的哀怨。
眉头皱起,循声望去。
后山这片青石坪再往里,是一片荒废多年的竹林。听同屋的老弟子提过,说竹林深处以前有位姓陈的长老隐居,后来长老坐化,竹林便荒了,平日极少有人去。据说那里闹鬼,连巡逻的弟子都不愿靠近。
此刻,竹林深处,隐约透出一点暖黄的光。
不是鬼火。
是……灯笼?
鬼使神差地,脚步放轻,茂密的竹叶被拨开,走了过去。
竹叶在脚下发出沙沙的轻响。
越往里走,猫叫声越清晰。不止一只,是三四只,甚至更多,此起彼伏,混着夜风穿过竹叶的呜咽,有种奇异的……生机?
最后一丛挡路的竹枝被拨开。
眼前的景象让人愣在原地。
竹林深处有一小片难得的空地,空地中央歪着一间破旧的竹屋——屋顶塌了半边,墙壁的竹片斑驳脱落,应该就是那位陈长老当年的居所。竹屋的屋檐下挂着一盏旧灯笼,竹骨纸面,已经发黄,暖黄的光晕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投下晃动的人影。
灯笼下,蹲着一个白衣人。
是清衍。
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呼吸下意识屏住。
那个白日里冷若冰霜、当众羞辱人、断人剑、将人物化为“探路石”的首席师兄,此刻正蹲在破屋檐下,背对着这边,肩膀微微塌着,全然没有平日挺拔如竹的姿态。
而他面前,围着五六只脏兮兮的流浪灵猫。
那些猫瘦得皮包骨头,肋骨在脏污的皮毛下清晰可见。毛色杂乱无章——黄的、黑的、花的,有的眼睛还糊着脓,有的瘸着腿,有的耳朵缺了半只。它们挤在清衍脚边,急切地喵喵叫着,尾巴高高竖起。
清衍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正从里面取出什么,一点一点掰碎了放在地上铺开的一片大叶子上。
是鱼干。
很普通的、凡人集市上卖的咸鱼干,晒得干硬,泛着油腻的光泽。不是什么灵兽肉。
那些猫凑过去,埋头吃起来,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一只最小最瘦的黑猫挤不进去,急得直扒拉清衍的衣摆,细弱的叫声几乎被其他猫的咀嚼声淹没。
清衍顿了顿。
手中的鱼干被放下,手伸出,将那玄猫抱起来,放在自己膝盖上。
动作很轻。
像捧着易碎的琉璃。
然后,一小块鱼干被掰下,用指尖捏着,递到玄猫嘴边。
玄猫立刻张嘴,急切地咬住,狼吞虎咽。
月光落在他侧脸上,映出一种……近乎温柔的神情。平日里总是紧抿的唇线微微放松,那双琉璃般淡漠的眼眸低垂着,专注地看着膝上的小猫,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呼吸屏住。
清衍的指尖被看见轻轻拂过玄猫脏兮兮的头顶,低声说了句什么。声音太轻,隔得又远,听不清,但语气是从来没有过的柔和,像初春融化的雪水。
然后,清衍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木塞被拔掉,些淡绿色的药膏倒在指尖。小心地、极轻地将药膏涂在玄猫溃烂的左眼角。
玄猫疼得瑟缩了一下,发出细细的呜咽。
清衍的动作立刻放得更轻,还用另一只手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低声安抚:“乖,忍一忍,上了药才能好。”
声音清晰了几分。
听得清清楚楚。
玄猫渐渐放松下来,甚至发出舒服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其他猫吃完鱼干,也凑过来蹭清衍的衣摆。清衍挨个摸了摸它们的头,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干净的灵宠丹与灵宠草药。开始给其中一只瘸了后腿的白猫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做这些事时,神情专注而平静。
仿佛这不是什么肮脏的、被人遗弃的流浪猫,而是需要精心呵护的珍宝。
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夜风穿过竹林,带来清衍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的雪松气息——属于云霄宗首席、属于那个高高在上的“师兄”的气息。但现在,那气息混合着鱼干的咸腥,还有药膏淡淡的苦味。
很奇怪的味道。
却莫名让人……挪不开眼。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半个时辰。
清衍终于处理好最后一只猫的伤口。站起身,衣摆上的灰尘和猫毛被拍了拍——那身月白色的常服下摆已经沾了不少污迹,还有几根脱落的猫毛黏在上面。
重新蹲下身,低声对围着的猫群说:
“明日我可能要离开几日。这些鱼干和药,你们省着点用。”
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一种罕见的耐心。
说着,剩下的鱼干被小心包好,连灵丹与仙草药一起,放在竹屋破窗台的凹槽里。想了想,又从旁边捡来几块平整的石块,仔细压在上面,防止被夜风吹走。
做完这一切,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围着他转、用脑袋蹭他腿的猫,转身——
猛地回神,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咔嚓。”
脚下踩断了一截枯竹。
声音在寂静的竹林里格外刺耳。
清衍的脚步顿住。
抬头,目光精准地投向藏身的方向。
四目相对。
一瞬间,空气凝固了。
清衍脸上那点残余的柔和骤然褪去,冰封般的疏离感重新覆盖眉眼,速度快得像变戏法。甚至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脚尖微转,仿佛想拉开距离,更像是一种……被窥见秘密的慌乱?
虽然那慌乱只持续了极短的瞬间,就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你在这里做什么。”
清衍开口,声音恢复了白日里的冰冷,甚至更冷,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寒意。
嘴唇张了张,喉咙干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难道说,睡不着来练剑,偶然看见你在喂猫?
说在偷窥?
清衍不等回答,已经迈步走了过来。
月光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不知是因为被撞破,还是灯笼光映的。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锐利如刀,像是要将人剖开:
“偷窥,很有趣?”
背脊瞬间绷直。
那股熟悉的屈辱感又涌了上来,混合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拳握紧,虎口的伤口传来刺痛:
“只是路过练剑。”
“路过?”清衍冷笑一声,那笑意没有温度,“外门弟子深夜擅闯后山禁地,按门规,当罚——”
话忽然顿住。
目光落在赤裸的上身,落在那几道在月光下格外刺目的、尚未痊愈的伤疤上,还有虎口处渗出的、已经半干涸的血迹。
察觉到他的视线,下意识想抓起外衫披上遮掩。
却已经晚了。
清衍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极其短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一瞬。快得像错觉。
然后,目光移开,不再看那些伤,语气依旧冰冷,却似乎少了点锋芒:“把衣服穿上。”
沉默着,动作有些僵硬地披上外衫。粗布摩擦过伤口,带来细密的刺痛。
“明日秘境之行,”清衍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看人,而是望着远处的黑暗,“别死在里头。”
眼猛地抬起。
清衍已经转过身,不再看人,径直从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的瞬间,夜风送来他身上的气息——雪松的冷冽依旧,但那股鱼腥味和药膏的苦味,也清晰可辨。
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混杂在一起。
就像眼前这个人。
清衍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竹林外,脚步声渐行渐远。
留下独自站在原地,耳边还回响着那句话:
“别死在里头。”
是警告?
是威胁?
还是……
低头,看着地上那些吃饱喝足、开始悠闲舔爪子的流浪猫。
那只最小的黑猫步履蹒跚地走过来,蹭了蹭裤脚,仰起头,冲人细弱地“喵”了一声,琥珀色的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
蹲下身,犹豫了一下,没有染血的那只手伸出,轻轻摸了摸它的头。
猫的毛发粗糙打结,沾着泥土和草屑,身上有股难闻的、混合了腐烂和伤口化脓的味道。
可刚才清衍抱着它时,动作那么轻。
上药时那么小心。
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宝物。
手收回,指尖还残留着猫毛粗糙的触感和难闻的气味。
站起身。
然后转身,竹叶被拨开,离开了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回到青石坪,夜风依旧。
剑被重新抓起,剑柄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握上去硬邦邦的。
架势摆开,却怎么也练不下去了。
脑海里反复浮现的,是清衍蹲在暖黄灯笼下喂猫的背影。
是那只脏兮兮的玄猫蹭他手心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柔和。
是他说“乖,忍一忍”时,那种近乎哄孩子的语气。
温柔得……不像同一个人。
“只是假象。”
低声对自己说,声音在夜风中飘散。
那个人的温柔是给猫的,不是给人的。
对人,只有冰冷的羞辱、刻意的打压、物化的利用。
剑柄被握紧,虎口的伤口再次崩裂,新鲜的血液渗出来,染红了干涸的旧血。
疼痛让人清醒。
一口气深吸,压下心头所有翻涌的、荒谬的杂念,重新开始挥剑。
这一次,剑势更加凌厉,更加决绝,仿佛要将所有不该有的疑惑、所有可笑的动摇,统统斩断。
剑风呼啸,割裂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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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外,古松的阴影里。
清衍并没有走远。
隐在粗壮的树干后,衣摆上的猫毛在月光下泛着微光。青石坪上那个挥汗如雨、近乎自虐般练剑的身影被看着。
月光将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又倔强,像一把不肯弯折的剑。
【系统提示:检测到主角剧烈情绪波动。】
【“困惑”占比上升至28%。仇恨值波动,临时下降50点。】
【分析:主角对宿主行为产生认知冲突,原有“纯粹憎恶”模型受到冲击。】
冰冷的电子音在脑海中响起。
眼睛闭上,背靠着粗糙的树皮。
“系统,”在心里说,声音有些疲惫,“我刚才……是不是演砸了?”
【根据行为数据分析,宿主在“喂猫场景”中表现出与本角色“冷漠刻薄”基础设定不符的温柔、耐心等特质,导致主角产生认知冲突。但这符合系统深层数据库中的“复杂反派”或“灰色角色”塑造方向,并非完全负面。长期看,可能增加角色层次感。】
沉默了片刻。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青石坪上剑刃破空的声音。
“我只是……没忍住。”低声说,像在解释,又像在自语,“那些猫太瘦了。那只玄猫的眼睛,再不治,就要瞎了。还有那只白猫的腿……”
顿了顿。
“我总不能看着它们死。”
【理解。但请宿主注意,过度暴露本心、展现与‘反派’身份严重不符的柔软面,可能导致主角产生错误期待,或使后续‘打压’任务执行难度增加,甚至引发剧情逻辑矛盾。】
“知道了。”
眼睛睁开,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月光下不断挥剑、仿佛不知疲倦的少年。
然后转身,真正离开了。
夜风吹起月白色的衣摆,上面还沾着几点鱼干的油渍和几根黑色的猫毛。
身上残留的鱼腥味和药膏苦味,被风带向身后。
心想,明天进入秘境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用清洁术好好清理一下。
最好再用点雪松香熏一熏。
不然被寂玄闻到……
那小子现在脑子里,指不定在琢磨什么呢。
月色渐西。
青石坪上的剑光,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终于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