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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Excel里的浮点幽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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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一点的北京,城市折叠成了两个世界。
地面上,末班地铁正拖着疲惫的□□穿过地底的黑暗隧道;而在三十层以上的云端,CBD的灯火依然通明,那是资本燃烧的声音。
荣盛科技的备用档案室里,空气浑浊得像是一潭死水。
中央空调在晚上十点准时停了——这是行政部为了“降本增效”设定的程序。房间里的温度开始迅速攀升,几十台高负荷运转的笔记本电脑散发出的热量,混合着速溶咖啡的酸味、打印机墨粉的焦味,以及几天没洗头的油腻味,发酵成了一种独属于审计行业的“尸臭”。
那是过劳的味道。
楚云梦坐在角落里。
他又把那件 Burberry 风衣裹紧了一些。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这种令人窒息的燥热让他感到不安。他需要这层旧布料把自己和这个肮脏的数据世界隔绝开来。
他的眼镜片上反射着幽蓝色的屏幕光。那双因为熬夜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屏幕上 Excel 表格的第 40382 行,第F列。
整个审计团队都已经趴下了。林小渔趴在一堆凭证上睡得人事不省,嘴角还挂着一点口水;两个高级审计员正戴着降噪耳机,眼神呆滞地进行着机械性的抽凭工作。
只有楚云梦是醒着的。
或者说,他是被“惊醒”的。
就在三分钟前,他在荣盛科技全年几百亿的资金流水中,捕捉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可以被忽略不计的噪点。
0.02 元。
这在审计的重要性水平里,连尘埃都算不上。按照常规操作,这种微小的差异通常会被归结为“四舍五入的尾差”,然后被审计师大笔一挥,直接在这个单元格里填上“Pass”。
但楚云梦没有动。
他的手指悬停在键盘上,指尖微微发白。
他摘下眼镜,疲惫地捏了捏鼻梁,试图缓解那股尖锐的耳鸣。然后,他重新戴上眼镜,调出了筛选漏斗。
输入:0.02。
回车。
屏幕闪烁了一下。下一秒,原本杂乱无章的几万行流水瞬间被折叠,只剩下一排排整齐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数据。
第 1200 行,差异 0.02。
第 2400 行,差异 0.02。
第 3600 行,差异 0.02。
……
这是一个完美的等差数列。每隔1200笔交易,就会精确地出现一次两分钱的差异。
楚云梦盯着这些数字,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了上来,瞬间冻结了那一屋子的燥热。
这不是人工错误。
人类犯错是随机的。出纳手抖会敲错一个0,会计眼花会看错一个小数点。人类的错误是充满“人性”的,是杂乱的,是不可预测的。
但机器不是。
“这是浮点运算的残渣。”
楚云梦在心里轻声说道。声音在脑海里回荡,带着一种解剖尸体时的冷酷。
荣盛科技宣称他们的交易系统是“实时人工撮合”,但这个 0.02 元的规律彻底出卖了他们。这分明是一套自动化的高频交易脚本。
在计算机的二进制世界里,十进制的 0.1 往往无法被精确表示,它会变成0.000110011... 的无限循环。
当海量的虚拟交易在毫秒级别内疯狂对冲时,这种底层的精度丢失就会像沉淀物一样被甩出来。
0.02 元,就是这台全自动造假机器留下的排泄物。
它是指纹。是DNA。是陈志远那个“完美造假帝国”里唯一的破绽。
楚云梦看着屏幕上那个不断跳动的蓝色光标。
那不仅仅是一个光标。
在深夜寂静的办公楼里,那一下一下的闪烁,像极了某种来自深海的求救信号。
“滴、滴、滴……”
它在尖叫。它在告诉楚云梦:这里的每一笔交易都是假的。这里的几百亿营收,不过是一串没有温度的代码在服务器里空转。
楚云梦感到一阵强烈的生理性恶心。
他猛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椅脚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滋啦”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像是一声尖叫。
趴在桌上睡觉的林小渔动了动,嘟囔了一句梦话,又睡了过去。
楚云梦喘了口气,抓起桌上那包干瘪的烟盒,快步走向了窗边。
这里原本是没有窗户的。但在档案室的尽头,有一扇用来通风的窄窗,正对着 CBD 的核心区。
楚云梦推开那扇窗。
凛冽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北京冬夜特有的那种干燥、清冷的味道,那是混合了汽车尾气和远处燃煤供暖的硫磺味。
风吹乱了他有些油腻的刘海,也吹透了他那件单薄的风衣。
但他没有躲。他需要这种寒冷来让自己清醒。
窗外,是流光溢彩的北京城。
国贸三期的玻璃幕墙在夜色中闪烁着冷冽的光,像是一座巨大的水晶碑。脚下的三环路上,车流汇成了一条红白相间的光河,在这个庞大的城市肌体里昼夜不息地流动。
楚云梦点了一支烟。
打火机“咔哒”一声,微弱的火苗照亮了他惨白的脸。
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冲进肺里,压住了胃里那股翻涌的恶心感。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无意识地投向了对面。那是高石资本所在的写字楼。
即使是深夜十一点,那栋楼依然灯火通明。对于投行来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或者是工作才刚刚进入下半场。
而在那栋楼的顶层,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毕振这边的“小黑屋”。
距离大概有五十米。中间隔着几十层楼高的虚空,隔着呼啸的北风,也隔着两个阶级。
楚云梦愣住了。
在那扇落地窗前,站着一个人。
虽然隔着这么远,虽然只是一个剪影,但楚云梦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
那个身影修长、挺拔,穿着即使在深夜也依然一丝不苟的衬衫和马甲。他一手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另一只手端着一杯红酒。
是谢京华。
他没有在看文件,没有在开会,也没有在休息。
他就站在那里,面对着毕振的方向,面对着楚云梦所在的这扇窄窗。
就像是一直在等他。
楚云梦夹着烟的手指抖了一下。
一种极其诡异的默契感在两人之间蔓延。
谢京华似乎看到了那一闪而逝的打火机火光。他知道楚云梦在那里。他也知道楚云梦此刻在想什么。
在这场游戏中,陈志远是造梦者,楚云梦是解梦人,而谢京华,是那个拿着剧本、站在幕布后面冷眼旁观的导演。
他知道那个 0.02 元的存在吗?
楚云梦盯着那个身影,心中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他一定知道。
作为高石资本的ED,作为耶鲁数学与金融双硕士出身的精英,谢京华不可能看不懂那些浮点运算的残渣。
但他没有说。他默许了这一切。
甚至,他在等着看楚云梦能不能发现。
这是一场测试。一场傲慢的、居高临下的智力测试。
对面的落地窗前,那个身影动了。
谢京华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那个动作优雅、从容,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贵族气派。他将酒杯举向虚空,对着楚云梦的方向,轻轻地晃了一下。
杯中的红酒在灯光下折射出宝石般的光泽,像是一滴悬在夜空中的血。
这是敬酒。
也是宣战。
“恭喜你,Vincent。”那个动作仿佛在说,
“你找到了那把钥匙。现在,你打算怎么做?是把门打开,还是把钥匙吞进肚子里?”
楚云梦站在寒风中,风衣的衣角被吹得猎猎作响。
他没有挥手,也没有回应。
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举杯的男人。
烟头在他的指尖燃烧,烫到了手指,但他没有松开。“疯子。”
楚云梦低声骂了一句。声音瞬间被风吹散。
他能感觉到谢京华那种赤裸裸的期待。那种期待不是希望正义得到伸张,而是希望看到一场精彩的困兽之斗。
谢京华像是一个坐在罗马斗兽场看台上的贵族,正举着酒杯,欣赏着角斗士在场下的流血与挣扎。
“你想看我怎么选?”
楚云梦扔掉了烟头。火星在空中划过一道红色的抛物线,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那我就选给你看。”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依然举着酒杯的身影,然后猛地关上了窗户。
“砰”的一声。
隔绝了风,隔绝了冷,也隔绝了那个男人傲慢的视线。
楚云梦转过身,大步走回那张堆满灰尘的办公桌前。
他重新坐下,椅子发出痛苦的呻吟。
屏幕上的蓝色光标依然在跳动。
滴、滴、滴。
像是在倒计时。
楚云梦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悬停在键盘上方。这一次,不再有任何犹豫。
他打开了审计底稿的“重要事项说明”一栏。
在那片空白的区域里,他敲下了第一行字: 【Audit Note 2019-11-20】关于荣盛科技交易流水中存在的系统性浮点运算差异的分析
每一个字敲下去,都像是把一颗钉子钉进棺材板里。
键盘的敲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急促、清脆、坚决。
林小渔翻了个身,嘟囔着
“Manager……我要吃烤鸭……”
楚云梦没有理会。他的世界里现在只剩下这块屏幕,和这串即将引爆整栋大楼的代码。
十分钟后,一份长达两千字的备忘录完成了。
他详细推导了 0.02 元的成因,列出了那个完美的等差数列,并直接给出了“疑似存在自动化脚本造假”的结论。
光标停在最后一行。
右上角,那个蓝色的软盘图标——“Save(保存)”,正静静地等待着。
楚云梦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按下去,性质就变了。这就不是“怀疑”,而是“指控”。
这意味着战争的开始。意味着他要和陈志远,和张启明,甚至和那个在对面楼里举着红酒杯的男人,彻底站在对立面。
他会失去工作吗?毕振会保他吗?
不知道。
他只知道,如果不按下这个键,那个 0.02 元就会变成一根刺,永远扎在他的喉咙里,让他这辈子都无法再面对那个吃热干面的自己。
“去他妈的 ROI(投资回报率)。”
楚云梦咬着牙,低声说道。
他的食指重重地敲击在回车键上。 Ctrl + S。
屏幕下方闪过一行小字:“保存成功。”
那一瞬间,屏幕的蓝光映在他的脸上,将他苍白的皮肤染成了一种冷酷的霜色 。
楚云梦靠在椅背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抬头看向那扇紧闭的窗户。虽然拉上了百叶窗,但他知道,谢京华还在那里。
“Julian,”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个惨淡的、却又无比锋利的笑容。
窗外,原本晴朗的夜空突然飘起了细小的白色颗粒。那是北京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