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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没有心跳的完美弧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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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计现场通常分为两种:一种是宽敞明亮、甚至能看到CBD天际线的会议室,那是给合伙人(Partner)和高层坐着喝茶聊天用的;另一种则是堆满灰尘、没有窗户、只有嗡嗡作响的排气扇的小黑屋,那是给现场审计师(Field Auditor)干活用的。
荣盛科技给毕振团队安排的地方,显然属于后者。
这是一间位于财务部走廊尽头的备用档案室。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是头顶那根接触不良、偶尔会发出电流滋滋声的日光灯管。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发酵后的酸味、墨粉味,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于福尔马林的防腐剂味道。
这就是“工厂”的真相。外面是光鲜亮丽的蓝色玻璃幕墙,里面是不仅见不到光、甚至连氧气都稀薄的数据停尸房。
楚云梦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折叠桌后面。
他依然裹着那件米色的 Burberry 风衣。在这个布满灰尘的房间里,这件风衣不再是御寒的铠甲,而成了一块巨大的人形吸尘布。但他没有脱,仿佛只要脱了这层壳,那些漂浮在空气中的、代表着谎言的尘埃就会直接渗进他的毛孔里。
他面前摆着一杯刚冲好的速溶咖啡。雀巢,红袋装,一块五一包。
楚云梦撕开包装袋时的动作很熟练,那是无数个加班夜练就的肌肉记忆。
滚烫的水冲进去,激起一股廉价的植脂末香精味。他并不喜欢这个味道,但这股苦涩和甜腻混合的工业味道,能让他那根快要绷断的神经稍微松弛一点。
“天啊……”
一声由衷的惊叹打破了小黑屋里的死寂。
声音来自坐在对面的林小渔(Ariel)。
这位刚入行的实习生正被埋在几千本装订整齐的凭证山里。她脸上还挂着那种未被行业毒打过的、清澈的愚蠢。她像是在考古挖掘中发现了稀世珍宝一样,捧着一本厚厚的凭证,眼睛都在放光。
“Manager,你快看!”林小渔激动地指着凭证上的签字,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荣盛这边的内控做得也太好了吧!这也太严谨了!”
楚云梦手里拿着那杯还在冒热气的速溶咖啡,连头都没抬。他的视线依然停留在电脑屏幕上那行密密麻麻的现金流数据上,眼镜片上反射着幽蓝的光。
“Ariel,”楚云梦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沙哑,“在审计行业,‘严谨’通常是‘刻意’的同义词。你看到了什么?”
林小渔并没有听出上司话里的讽刺。她把凭证摊开,像是展示一件艺术品:“你看这个 Frank 总(陈志远)的签字!这是这一整年的费用报销单,好几千张呢。每一张上面的签名都在同一个位置,连笔锋的弧度、墨水的深浅都一模一样!这也太整齐了,简直就像是……”
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只能笨拙地比划着:“就像是教科书一样完美!”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
只有头顶那根日光灯管发出了一声濒死的“滋滋”声。
楚云梦终于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他端起纸杯,吹了吹上面浮着的一层褐色泡沫,然后透过眼镜上方,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了林小渔一眼。
“Ariel,把那本凭证拿过来。”
林小渔乖乖地递过去。
楚云梦并没有接,只是伸出一根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空中虚虚地画了一个半圆。
“翻到第一页。”他说。
林小渔翻开。
“看那个‘陈’字的最后一捺。那个向上的勾,看清楚它的角度了吗?”
“看清楚了,很漂亮,大概45度。”
“好。现在翻到第五百页。”
林小渔依言快速翻动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再看那一捺。”林小渔凑近了看,甚至摘下了隐形眼镜仔细比对:“还是45度。一模一样。所以我才说他严谨啊,写了几百个字都不走样。”
楚云梦放下咖啡杯。那声轻微的磕碰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发出一声极短的冷笑。那不是嘲笑,更像是一种看到荒谬戏剧后的无奈。
“Ariel,你知道人类这种生物最大的缺陷是什么吗?”楚云梦靠在椅背上,风衣的领子摩擦着脖颈,“是‘熵’。是不可控的变量。”
林小渔眨了眨眼,一脸茫然。
楚云梦指了指自己的手腕:“人的手是肉做的,有肌肉,有神经,受情绪控制,受血糖影响。早上刚喝完咖啡手会抖,下午饿了手会软。高兴的时候笔锋会飘,生气的时候笔尖会重。”
他停顿了一下,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像是一把手术刀切开了表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活人,能在签第五百个名字的时候,和签第一个名字时保持绝对一致的毫厘不差。连王羲之都做不到。”
楚云梦重新端起那杯廉价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Ariel,这不叫凭证做得好,这叫打印机买得好。”
林小渔愣住了,嘴巴微微张大,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打……打印机?”
“Frank 总为了这个签名,估计废了不少硒鼓。”楚云梦眼神冷淡地看着那堆整整齐齐的废纸,“他把签字做成了透明底的图片,直接套打在每一张单据上。这哪是什么内控啊,这是 Ctrl+C 和 Ctrl+V 的艺术展。你手里捧着的不是证据,是几千具没有心跳的、完美的尸体。”
林小渔看着手里那本原本觉得“完美”的凭证,突然觉得它变得有些烫手,甚至有些阴森。
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
敲门声很有节奏,不急不缓,透着一种虚伪的礼貌。
还没等楚云梦说“请进”,门就被推开了。
陈志远(Frank)那张标志性的笑脸出现在门口。他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果盘,上面摆满了切好的西瓜。
“哎呀,各位辛苦了。这屋里闷,没有窗户,大家透透气。”陈志远笑眯眯地走进来,把果盘放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折叠桌上。
那盘西瓜切得令人发指地整齐。
每一块都是标准的三角形,厚度目测都在两厘米左右,连西瓜皮保留的宽度都惊人的一致。红色的瓜瓤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散发着一种甜腻的、类似血液的色泽。
“刚让人去买的麒麟瓜,还是脆的。”陈志远热情地招呼道,“Vincent,来一块?解解渴。”
楚云梦看着那盘西瓜。几秒钟前,他刚刚给林小渔上了一堂关于“完美即虚假”的解剖课。现在,这盘完美的西瓜就摆在眼前,像是一个巨大的、鲜红的讽刺。
楚云梦并没有伸手去拿。他只是推了推眼镜,目光在那些西瓜上一扫而过,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充满挑衅的弧度。
“Frank 总,”楚云梦的声音很客气,但这种客气里藏着针,“贵司的一致性原则执行得真好。连西瓜皮的厚度都符合审计准则,简直和您的签字一样标准。”
陈志远的笑容在脸上凝固了一瞬间。
那是一种极快的情绪闪烁,像是一条毒蛇在草丛里吐了一下信子。但他很快掩饰了过去,打着哈哈说道:“Vincent 真爱开玩笑。那是秘书切的好,她以前是学工科的,有强迫症。”
“是吗?”楚云梦意有所指,“那贵司的打印机大概也有强迫症。”
陈志远的眼神沉了下来。他听懂了。
这个看起来总是把自己裹在旧风衣里、喝着廉价咖啡的年轻人,比他想象的要敏锐得多。他原本以为毕振派来的是一只听话的家犬,没想到是一只嗅觉灵敏的猎犬。
与此同时。
在这间小黑屋的门外,百叶窗并没有完全合拢。
透过那几道倾斜的缝隙,一双眼睛正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谢京华站在走廊的阴影里。他并没有走远。
作为高石资本的保荐人代表,他有权,也有兴趣来看看这帮审计师到底在干什么。
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在看楚云梦。
走廊里的光线是暖黄色的,昂贵而柔和;而房间里的光线是惨白的,廉价而刺眼。谢京华就像是一个站在剧院包厢里的贵族,正在俯瞰舞台上一出荒诞的现实主义话剧。
他听到了全过程。从林小渔的惊叹,到楚云梦那段关于“流体力学”与“尸体”的论述,再到刚才那句关于西瓜皮的冷嘲热讽。
尤其是当楚云梦懒洋洋地比划着那个“45度角”,并说出“这不叫凭证做得好,这叫打印机买得好”的时候。
谢京华没忍住。
他那张平日里总是像大理石雕像一样冷漠的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真实地勾起了一个弧度。
这不是名利场上那种标准的、露出八颗牙齿的职业假笑。
而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甚至带着一点点愉悦和欣赏的笑容。
他看着房间里那个缩在风衣里的身影。楚云梦手里还端着那杯难喝的速溶咖啡,头发因为静电有些乱翘,看起来颓废又潦草。
但在那一刻,在这个充满了灰尘和谎言的房间里,他是唯一醒着的人。
他像是一个手持解剖刀的法医,面对着陈志远精心堆砌出来的“完美尸体”,没有恐惧,没有盲从,只有一种近乎刻薄的清醒。
“这就对了。”
谢京华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他原本担心楚云梦只是一个死读书的书呆子,会被陈志远这种老狐狸耍得团团转。但现在看来,这只流浪猫不仅会伸爪子,而且牙齿很尖,一口就能咬到大动脉。
一种奇怪的兴奋感在谢京华的血管里蔓延。
他闻惯了在这个圈子里那种名为“妥协”和“圆滑”的腐烂味道。像陈志远那样的人,像张启明那样的人,都是为了利益可以把自己随时变成另一种形状的软体动物。
但楚云梦是硬的。像是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或者是一根还没有被折断的骨头。
“Vincent……”
谢京华在舌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真可爱。那种想要驯服他、却又期待被他反咬一口的矛盾心理,像是一株藤蔓,顺着谢京华的脊椎爬了上来。
他想看这只疯狗咬人的样子。
他想看他把这间屋子里所有的“完美尸体”都撕碎,把那些发臭的内脏掏出来,扔在陈志远那张虚伪的笑脸上。
谢京华抬起手,看了一眼腕表。时间差不多了。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精英面孔,并没有推门进去,而是转身离开了。
皮鞋踩在走廊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房间里,楚云梦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那种被人窥视的寒意再次袭来。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那扇半掩的百叶窗。
窗外空无一人。只有走廊里那股熟悉的、极淡的雪松味,顺着门缝飘了进来,在满屋子的霉味和速溶咖啡味中,显得格外清晰。
楚云梦皱了皱眉。
他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咖啡杯握得更紧了一些,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Manager,怎么了?”林小渔嘴里塞着一块西瓜,含糊不清地问道。
“没事。”
楚云梦收回视线,看着手里那杯已经变凉的黑色液体。
“只是觉得……”他低声说道,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里的百叶窗把光切得太碎了。”
整个房间像个巨大的碎纸机。而那个站在外面操纵机器的人,似乎正等着看他如何把自己送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