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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流体力学和两张面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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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十一月,是一年中这座城市最像“工业废墟”的时候。
供暖期还没开始,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却像是某种看不见的液氮,提前把CBD封冻了起来。天空呈现出一种缺乏血色的惨白,灰霾像是一层擦不干净的脏玻璃,低低地压在那些摩天大楼的头顶。
这里没有真正的阳光,只有被无数面玻璃幕墙折射后变得苍白而刺眼的散射光。
空气极度干燥。每一次呼吸,鼻腔里都充斥着肉眼不可见的细尘,以及那种衣服摩擦时噼啪作响的静电味道。
楚云梦觉得自己是一条正在逆流而上的死鱼。
国贸写字楼的大堂里,早高峰的人潮并不喧哗,反而拥挤出一种令人窒息的静默。这是一种属于精英阶层的流体力学——几千个穿着深色西装、喷着不同品牌香水、挂着不同颜色工牌的个体,像高粘度的石油一样,缓慢、沉重地涌向那些窄小的金属闸机。
所有人都戴着降噪耳机,或者是把名为“职业素养”的隐形耳塞塞进了耳朵里。世界被按下了一个低沉的静音键,只剩下皮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笃笃”声,密集成一片单调的雨点。
楚云梦就这样被夹在“石油”的中间。
他穿着那件标志性的米色 Burberry 风衣 。那是很多年前的经典款,华达呢的面料已经被磨得有些发白,失去了原本挺括的英伦质感,变得软塌塌的,像是一层无论如何也洗不掉的皮肤。
在北京这种甚至能吹透骨头的妖风里,这件风衣是他唯一的荫蔽。
风衣的右侧下摆,靠近膝盖的位置,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印记。那是上个项目他在填底稿时,钢笔漏墨甩上去的碳素墨水渍 。
他试过干洗,也试过柠檬汁,但这块墨渍就像是审计师这个职业留下的烙印,顽固地宣告着它的存在,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晕染成一种类似淤青的陈旧色泽。
“抱歉,借过。”
楚云梦的声音很轻,带着长期熬夜后的沙哑,瞬间被淹没在周围急促的脚步声里。
他缩着肩膀,双手死死地护着胸前的一个塑料袋。袋子里是一碗刚从地铁口流动摊贩手里抢来的热干面 。滚烫的纸碗隔着两层塑料袋烫着他的手心,这是他在这个零度的早晨唯一能汲取到的热源。
那股混合着芝麻酱、红油辣椒以及廉价醋精的香气,在这个充斥着高级香氛、现磨咖啡和消毒水味的大堂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它带着一种粗鲁的、冒犯的、属于底层烟火气的生猛,像是在一张精致的油画上泼了一碗剩菜。
周围几个穿着套装的精致白领皱着眉,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
楚云梦不在乎。或者说,他的感官系统已经因过度疲劳而迟钝了。他低下头,把自己半张脸埋进竖起的衣领里。因为室内外的巨大温差,再加上怀里那碗面的热气,他那副金丝边眼镜的镜片上迅速蒙了一层厚厚的白雾 。
世界在他眼里变成了一块模糊的毛玻璃。
所有的轮廓都溶解了,那些精英变成了移动的色块。看不清也好。在毕振这种把人当干电池用的地方,看得太清通常不是什么好事。他像个盲人一样,凭着肌肉记忆,跟着前方那个背着瑞士军刀双肩包的程序员,机械地挪向普通客梯的等待区。
他在心里默数着步数。还有五米到达闸机,还有三分钟到达电梯口,还有十五分钟到达那个名为“审计现场”的小黑屋 。然后,他就要把自己变成一台人形碎纸机,去处理那些永远也翻不完的凭证。
就在这时,大堂那侧原本封闭的金属墙面上,传来了一声清脆悦耳的“叮”。
那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粘稠的早高峰里却具有某种奇异的穿透力,像是上帝按下了暂停键。
原本像流体一样的人群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凝滞。
那是 VIP 专属电梯到达的声音 。
金属门缓缓滑开。没有任何嘈杂的提示音,它安静得像是一个来自未来的太空舱。
一股冷冽、干燥且极具侵略性的味道,霸道地切开了大堂里原本混浊潮湿的空气。
那不是普通的香水味,而是极淡的雪松混合着冷杉的味道 。那是一种属于高海拔的、经过层层过滤的、昂贵的“洁净感”。
谢京华走了出来。
他刚结束顶层会所的晨间健身,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露出了饱满的额头和极具攻击性的眉骨。他身上那套 Bespoke 定制西装是深烟灰色的,剪裁完美得如同他的第二层皮肤,没有任何多余的褶皱,将他修长的身形勾勒得像一把归鞘的刀 。
袖口那枚高石资本标志性的暗金色袖扣,在顶灯冷白色的照射下,闪过一道令人不敢直视的幽光 。
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干燥、洁净、且昂贵。
谢京华目不斜视地走向闸机。他的步速很快,带着一种长期身居高位的节奏感。那种节奏感与周围人群的疲惫拖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对于他来说,周围这些等着挤电梯的白领,不过是这台巨大金融机器里运转的背景噪点,是数据报表上那些微不足道的分子分母。
他是这里的“观察者” 。他习惯从二十层以上的高度俯视这个世界,看着金钱像水一样流动,看着欲望像泡沫一样升起又破裂。
直到他的余光捕捉到了一抹不合时宜的颜色。
或者说,是一种受了潮的、灰扑扑的质感。
在这个黑白灰主导的精英世界里,角落里那个裹着旧风衣、捧着塑料袋的身影,像是一张被揉皱了的旧报纸,突兀地贴在光洁的大理石墙面上。
谢京华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隔着十几米拥挤的人潮,他的视线像一枚精准的探针,穿透了无数个攒动的后脑勺,钉在了楚云梦身上 。
他没有看到脸。因为那张脸大半都被雾蒙蒙的镜片和竖起的风衣领子遮住了。
谢京华看的是那张嘴。
因为刚在凛冽的冷风里急匆匆地吃了几口热辣的面条,楚云梦的嘴唇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殷红,微微肿胀,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蹂躏过一样 。那抹红色在苍白的脸色和灰色的背景下,显得惊心动魄。
而那双藏在白雾后面的眼睛,因为连续几个通宵的熬夜和眼镜片后的湿热,正泛着湿漉漉的水光。睫毛上挂着细碎的水珠,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冷凝后的雾气。
那一瞬间,谢京华脑子里那个名为“理性”的精密仪器,突然卡了一下壳。
像是一只刚在垃圾堆里翻完食、警惕、疲惫,却又不得不向生活低头的流浪猫 。
这是谢京华的第一反应。
紧接着,一股奇怪的味道飘进了他的鼻腔。
那不是他习惯的现磨瑰夏咖啡香,也不是任何一种大牌香水的后调。那是一股混合着廉价芝麻酱、辣椒油,以及某种薰衣草味洗衣粉的味道 。
这种味道是极度“生活化”的,是粗糙的,甚至可以说是“脏”的。在平日里,这种味道会让谢京华皱眉,甚至感到生理性厌恶。他会立刻让人打开新风系统,把这种味道抽得一干二净。
但在此刻,在这个干燥得让人喉咙发痒、所有人都活得像假人的早晨,这股味道却莫名地勾起了一种原始的、近乎野蛮的饥饿感。
谢京华站在原地,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干渴,下意识地用舌尖顶了一下上颚的犬齿 。
他在观察这只“猫”。
视线缓缓下移,掠过那件皱巴巴的风衣,最终停在了那块洗不掉的墨水渍上。
那块污渍像是一个黑色的嘲讽,嘲笑着所谓的完美主义,也嘲笑着这个光鲜亮丽的CBD。
“毕振的人,”谢京华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眼神里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玩味,“总是把自己搞得像蓝领工人。”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审计师。年轻、聪明、自以为是,最后都被这台机器榨干了水分,变成一张张干瘪的底稿。
但这个人不一样。这个人身上有一种湿漉漉的生命力。像是一株长在混凝土缝隙里的苔藓,虽然卑微,但带着一种令人烦躁的韧性。
“叮。”
普通客梯的门开了。
那一瞬间的开启,像是一个巨大的吸尘器,开始吸入周围的尘埃。人群像泄洪一样涌进去,瞬间填满了轿厢的每一个缝隙。
楚云梦被流体推着向前。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挤压的沙丁鱼罐头。那件旧风衣的衣角在空中划过一道疲惫的弧线,差点蹭到旁边人的公文包。
他似乎察觉到了那道灼热的视线。那是某种动物性的直觉,一种被猎食者锁定的寒意。
楚云梦下意识地侧过头,隔着满是白雾的镜片,茫然地向VIP电梯的方向看了一眼。
但他什么也没看清。
那一刻,世界在他眼里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光晕,和一个修长挺拔的剪影。那个剪影站在光里,身上散发着那种令人生畏的冷杉味,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冰山。
两扇电梯门同时关闭。毕振的深蓝 Logo 和高石的黑金 Logo,在两扇门关闭的瞬间,在空气中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对撞 。
楚云梦靠在电梯冰冷的金属壁上,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鼻梁。怀里的热干面还在散发着热气,但他却觉得冷。那种冷不是来自气温,而是来自这座大楼本身。
而另一部电梯里,谢京华看着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昂贵的百达翡丽。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袖口那枚冰冷的金扣子,鼻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一丝似有若无的薰衣草洗衣粉味。
“有趣。”
他在空无一人的电梯里低声说了一句。
声音很轻,几乎瞬间被高速上升的气流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