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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寒刃藏袖 ...

  •   承平十九年冬,腊月初八。

      毒酒穿肠的痛好像还没散尽,向宁月猛地睁开了眼。

      入眼是熟悉的沉香木雕花床顶——三皇子府的正院,清晖堂。

      她喘着气,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脖子。皮肤光滑完整,没有那些骇人的青紫。左手腕内侧,那道淡粉的月牙胎记还好好在那儿。

      她没死?

      不,她死过一回。死在一年后的冷宫里,死在颜姝端来的那杯毒酒下。

      “姐姐,要怪就怪你这枚胎记,还有……你挡了我的路。”

      颜姝恶毒的低语,好像还贴在耳边。

      “王妃,您醒了?”门外传来丫鬟秋芝的声音,“大小姐递了帖子,说巳时三刻过来探望。”

      秋芝。向汐欢安插过来的眼线。

      腊月初八。向汐欢来访。春杏“癔症”。巫蛊之罪。

      前世的记忆轰地涌了上来。

      向宁月慢慢坐起身,指甲掐进掌心——她回来了,回到了这一切还没发生的当下。

      “知道了。”她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坐在妆台前,她下意识把左袖往里拢了拢。

      母亲临终前的话刻在心里:“这胎记,千万别轻易让人看见。”

      前世,她只当高逸宠爱颜姝是变了心。如今死过一遭才明白——颜姝手腕上那只假的月牙,才是夺走一切的开始。

      告诉高逸真相?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按了下去。

      凭什么?指望他内疚,补偿她?

      算了吧。前世他那冷漠厌弃的眼神,早就把她的那点天真碾碎了。一个能被假胎记骗得团团转、对她几年不闻不问的男人,他的“信任”值几个钱?

      更何况母亲叮嘱言犹在耳。

      现在说出去,他会信吗?一个从来没提过往事的正妃,突然跳出来说自己是救命恩人;而他深信不疑的“恩人”竟是冒牌货——他只会觉得,这是她为了争宠编的瞎话。

      空口白牙,只会打草惊蛇。

      她要的,从来就不是他的那点愧疚。

      她得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把那些害她的人一个个揪出来,把自己的命握在自己手里。

      至于高逸……若他还是那个冷眼旁观的皇子,那也不过是这盘棋里,需要重新掂量的一颗棋子。

      “秋芝,”向宁月忽然开口,“我病中喝的那安神汤,药渣还在吗?”

      秋芝梳头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回王妃,药渣按规矩都收走了。您怎么问起这个?”

      “随口问问。”向宁月收回目光。前世,正是秋芝把一包“多出来”的曼陀罗花粉,塞进了她妆奁最底下。“今天姐姐要来,说她丫鬟犯了癔症让我瞧瞧。既然要诊治,总得谨慎些。”

      “王妃医术高明,定不会错。”秋芝低下头,眼神有些闪躲。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巳时三刻,向汐欢准时到了。

      水红色缠枝牡丹锦袄,白狐裘斗篷,赤金点翠步摇。永昌侯府嫡长女的通身气派,隐隐竟压过了她这个正妃。

      “妹妹可大安了?”向汐欢亲热地握住她的手,眼底却冰凉,“瞧你这脸色,姐姐真不该来打扰,只是……”

      她叹了口气,朝身后示意。

      一个十六七岁的丫鬟被婆子搀了进来,眼神涣散,嘴唇哆嗦,身子不时抽一下,看着确实是一副癔症模样。

      “这是春杏,跟了我五年,从前儿个突然就这样了。”向汐欢拿着帕子拭泪,“请了好几个大夫,都说是痰迷了心窍,吃药也不见好。姐姐实在没法子了,才来求妹妹。”

      前世的向宁月,就是在这一刻心软的。

      她诊了脉,开了方,写下了那个改变她一生的药方:远志、石菖蒲、茯苓、半夏……还有曼陀罗叶,五分。

      五分是安全的量,绝不至于让人发狂。

      可最后摆到高逸面前的“证据”,却是“曼陀罗花粉一两”——足以使人癫狂的剂量,还被指证是她利用正妃之权从府库里私取的。

      “妹妹?”向汐欢的声音把她拉了回来。

      向宁月抬眼,微微一笑:“姐姐信得过,我自然尽力。”

      她走到春杏面前执腕诊脉。脉象浮滑混乱,确实像痰迷心窍。但是……向宁月鼻尖轻轻动了动,在春杏身上那股淡淡的汗味和劣质熏香下面,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甜腻气。

      醉心花。

      和曼陀罗是近亲,致幻更快,气味更淡,而且和曼陀罗的药性相冲,混在一起用会让人呕吐昏迷。

      原来是这样。

      前世春杏那场“癫狂祭拜”,根本不是曼陀罗过量,而是提前服了醉心花的提取物,再加心理暗示。而这一世……向宁月瞥见春杏袖口一处不起眼的湿痕,心里明白了。

      对方准备了两套法子。如果她开了前世的方子,春杏就“癫狂发作”;如果她改了方子,就用另一种毒让春杏“昏迷”。无论如何,最后都能把脏水泼到她的“药”上,坐实她滥用职权。

      一箭双雕。不仅要毁她名声,更要证明她德不配位。

      “如何?”向汐欢关切地问,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向宁月收回手,走到书案前提笔:“确实是痰迷之症,不过春杏体内有湿邪,如果直接用安神的药,恐怕湿邪会往里走。我先开个祛湿化痰的方子调理两天。”

      她笔下流畅:茯苓、陈皮、半夏、枳实、竹茹……全是寻常化痰燥湿的药,没一样可疑。

      向汐欢眼底的急切变成了错愕,又很快掩饰过去:“还是妹妹考虑得周到。”

      “秋芝,”向宁月唤道,“拿我的对牌去府库,按方子支三剂药。让管事在册子上记清楚了。取回来以后,让小莲在小厨房亲自煎好了送来。”小莲是她病中提拔的一个洒扫丫头,背景干净。

      “是。”秋芝接过方子和对牌退下,眼神有些飘忽。

      向汐欢又说了会儿闲话,大概半个时辰后,才带着看似昏昏沉沉的春杏去了客院“暂歇”。

      人一走,清晖堂便静了下来。

      向宁月独自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没化干净的残雪,眼神比那霜还冷。

      戏,才刚开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申时初刻,清晖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莲慌慌张张跑进来:“王妃,不好了!客院出事了!春杏姑娘呕吐昏迷,大小姐带着人往这边来了!”

      来了。

      向宁月合上医案笔记,理了理衣袖:“慌什么。去把正厅的门打开。”

      门刚推开,向汐欢就一脸寒霜地闯了进来,身后跟着婆子和昏迷不醒的春杏。高逸竟然也来了,一身玄色常服站在门口,目光像冰刀子似的扫过屋里,最后钉在她脸上。

      那眼神,和前世的厌恶一模一样。

      “妹妹,”向汐欢声音发颤,带着泪意,“姐姐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为何要下这种毒手?!”她猛地掏出一样东西摔在地上。

      一个粗劣的白布人偶,胸口用朱砂写着高逸的生辰八字,身上扎着七八根泛暗蓝色的针。

      “这是在春杏枕头底下找到的!”向汐欢又拿出一包暗黄色的粉末,“还有曼陀罗花粉!在客院外墙角的花丛下面找到的!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转向高逸扑通跪下:“殿下!这事关乎殿下安危!宁月她身为正妃,竟在王府行厌胜巫蛊之术,还用殿下的安危来陷害臣女的丫鬟!这心肠是何等歹毒!”

      满屋子死寂。

      高逸的目光完全锁定了向宁月,冰冷地审视着,毫不掩饰那份厌弃。

      向宁月缓缓起身,走到那包“花粉”前。她弯腰捻起一点粉末,在指腹搓了搓,凑近轻轻一嗅。

      “姐姐说,这是在客院外找到的?”向宁月抬眼,平静地看向向汐欢。

      向汐欢强作镇定:“是又怎样?众目睽睽之下找到的,还能有假?”

      “哦?”向宁月眉梢微挑,“可这粉末又干又匀,一点受潮结块的样子都没有。姐姐忘了?昨夜才下了场小雪。客院外墙角背阴,泥到现在应该还是湿的。如果真有人把这包粉末在那儿藏了一夜,早就该受潮变色了才对。”

      向汐欢脸色一白。

      向宁月不再看她,走到昏迷的春杏身边。婆子想拦,被她一个冷淡的眼神逼退了。她执起春杏的手腕诊脉,翻开眼皮看了看,目光掠过春杏的袖口——下午还有点儿湿的痕迹,这会儿颜色更深,几乎浸透了布料。

      “春杏姑娘不是中了曼陀罗的毒。”向宁月转过身,声音清晰,“她是误服了‘醉心花’的提取物。这东西性热,和她体内的湿邪一冲,才呕吐昏迷。要想验证也简单——”

      她看向高逸,微微福身:“请殿下允准,取一点春杏的呕吐物,或者她衣服上沾染的东西,用干净的银针试试。如果是醉心花,银针会泛青绿色;如果是曼陀罗,是暗蓝色。一验就知。”

      高逸眼神动了动。

      向汐欢尖声打断:“你少在这儿狡辩!药是你开的,人也是你诊的——”

      “老奴……老奴有话说!”

      一个苍老颤抖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所有人都愕然回头。

      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棉袄、头发花白的老仆颤巍巍跪在门槛外,不住地磕头。

      高逸皱眉:“你是谁?”

      “老奴张二,是府里看库房的。”老仆不敢抬头,“晌午时候,秋芝姑娘拿着王妃的对牌来支取药材……老奴按方子抓了药,秋芝姑娘走后,老奴清理地面,发现墙角落了一小包东西……”

      他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是一些褐黄色的药材碎屑。

      “老奴不敢瞒着,悄悄收了起来。刚才听说客院出事,王妃被指认用曼陀罗花粉害人,老奴心里不安,想起这包碎末……请府医先生验看!这根本不是曼陀罗花粉,只是普通的石菖蒲碎末,让人用姜黄和槐花汁染了色!”

      死寂笼罩了清晖堂。

      向汐欢脸色惨白。

      “殿下明鉴!奴婢没有!”秋芝扑通跪倒,涕泪横流,“奴婢今日确实是按王妃吩咐支取药材,都登记在册了,绝没有私藏什么碎末!这老奴才是在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验过就知道。”高逸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请府医。把库房的支取册子拿来。”

      府医很快查验完毕,躬身回禀:“回殿下,客院外的‘花粉’确实是石菖蒲碎末染色所制,并非曼陀罗花粉。王妃今日支取的药材与方子一致,没有多取,更无曼陀罗。至于春杏姑娘的症状……确有醉心花中毒之象,且中毒时间至少在两个时辰之前。”

      中毒时间在服药之前——彻底排除了是向宁月药方导致的可能性。

      高逸的目光缓缓转向向汐欢。

      向汐欢身子微微发抖:“殿、殿下,臣女只是见春杏突发急症,又找到这些可疑之物,一时慌了神,关心则乱,绝不是有意要诬陷王妃妹妹……”

      “够了。”高逸打断她,“丫鬟春杏突发急病,向小姐关心则乱,以致言行失当。至于这些‘证物’来源可疑,本王自会彻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向宁月:“王妃御下不严,致使客院生出事端,禁足清晖堂三日,静心思过。向小姐,今日之事王府既已接手,你先回侯府。待查明真相,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处置很微妙。向宁月虽被禁足,但嫌疑已经洗清;向汐欢虽未受罚,但“关心则乱、言行失当”八个字已经让她颜面扫地。高逸称她“向小姐”而非“大小姐”,亲疏立判——她是客,向宁月才是这王府的女主人。

      风波暂时平息了。

      人群散去,清晖堂重归寂静。

      向宁月站在窗前,看着暮色一点点吞没庭院,脸上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更深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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