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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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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他的堂伯父,褚年。
我莫名地生出心虚,白日才被他的长辈误认为是通房丫头,这会儿又出现在他的书斋,纵是跳黄河也有些说不清。
这无处可藏的书斋,唯有东面那座紫檀书架与墙壁之间,因摆放了一盆茂盛的虎尾兰,留下了一道狭窄的阴影。
他本能地将我轻而准地推向那道阴影,逼仄空间,呼吸可闻。他迅速将虎尾兰的花盆向外挪了半尺,宽大的叶片恰好遮住我的裙角。
“别出声。”
他的手指轻轻抵在我唇上,气息拂过我耳畔,我耳垂有些痒痒。
几乎就在同时,楼梯口传来双喜恭敬又无奈的声音:“三老爷,公子正在……”
“我知他在用功。”褚年的声音已近在门外,“事关修史体例,需即刻商定。”
门被推开,褚观已安然坐于案后,执笔蘸墨,仿佛正在批注。他抬眼,露出讶异与恭敬,起身行礼:“伯父,您怎么深夜亲自过来了?快请坐。”
褚年迈步入内,目光锐利地在书房内扫过。我屏住呼吸,连胸口起伏都极力抑制,听着自己加速的心跳声,更听见褚年最后停在了书案前。
“不必多礼。”褚年在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的《资治通鉴》,神色稍缓,“还在用功?”
“侄儿不敢懈怠。方才翻阅前朝旧事,正有些心得。”褚观边回答,边为伯父斟茶。
褚年接过茶盏,单刀直入道:“我今日来是为修史之事。你父亲从京中来信,提及朝廷对私修当代史牒,风声渐紧。你那部《琅嬛书》,其中关节,须慎之又慎。”
褚观放下茶壶,神色肃然:“侄儿明白。所录之事,皆多方核实,于诸位前辈处亦多有请教,力求字字有据,不为虚言。”
“有据?”褚文靖轻哼一声,“如今这世道,‘据’在何处?辽东战报,十份里能有几份真?朝中动向,今日是友,明日或许便是阶下囚。你笔下所记,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罪证。”
他又语重心长道:“宗子,你才情卓绝,风雅之名可为你挡去许多麻烦。但修史非同儿戏,是千秋之功,亦是万丈深渊。我知你心念此国,欲存信史于后世,然需量力而行,更需藏锋。”
我躲在阴影里听着褚年这番敲打。长辈的担心不无道理,修史一事,的确需谨慎。
可我,是这个朝代唯一知晓他最终会成功的人。
他长辈口中那“可能”的灾祸,在不久后的天倾之祸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们珍惜的家财,注定会散如云烟。而他们认为“儿戏”的史书,恰恰是身后唯一能抵抗时间获得不朽的孤舟。
“伯父教诲,侄儿谨记。”褚观回道。
“记住便好。”褚年似乎满意了,起身,“你素来有主见,我不多言。只是提醒你,近日少与布政司那边的人过从太密,那位李参议心思活络得很。你身边若有什么特别的人或物,也需仔细些,莫授人以柄。”
说修史便说修史,怎么还挑拨上了?
“侄儿省得。”褚观躬身。
门被轻轻带上,脚步声远去。
书房内恢复了寂静,我仍旧僵立在阴影里,直到听见褚观轻轻叩了一下书案。
“出来吧。”
我从书架后挪出,不想腿有些麻,只好尴尬地扶着书架缓和。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他正于窗边望着无星无月的夜空。
“都听见了?”他问。
“是。”我低声道。
“怕吗?”
我摇了摇头,忽而意识到他看不见,又轻声说:“公子在做很重要的事。”
他诧异转身,似乎没想到我会这般回答。那目光很深,像要透过我的眼睛,看到我心里去。
他依旧轻轻笑了笑,带了点自嘲,或许还有别的更柔软的东西。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了一样东西,递到我面前。
那是一枚小巧的银香囊,通体镂刻着繁复的葡萄花鸟纹,在灯下流转着幽微的光泽。
更奇的是,它以两层银环嵌套,内置了香盂,轻轻一碰便灵活转动,无论怎样摇摆,内里的香盂始终保持平衡。
“唐代的?”我脱口而出。这种利用陀螺仪原理制作的香囊,工艺堪称奇巧。
他颔首:“前日清理旧库所得。”他将香囊放在我面前的案上,指尖轻轻一推,银囊便滴溜溜地转起来,稳静异常,“此物机巧,置于案头把玩,可静心凝神。”
“你近日整理金石,目力耗神,今夜又受惊了。留着吧。”
这是自我来到褚府中,收到的第一个礼物。
“公子,这太贵重。”
“收着。天色已晚,回去吧。”
我握紧那枚犹带他手心余温的银香囊,楼下已传来更夫悠长的梆子声,亥时了。
我向他无声一礼,提起绢灯,转身下楼。
走至书斋外,我忍不住回望,不想正与窗边之人对视。
我慌乱回头,手轻轻放在胸口,想压住那有些失了节奏的心跳。
我不认为这份礼物是“赏”,更多的是“认”。他认可的不是名为“知微”的奴婢,而是与他同样追寻真伪的那份执着。
回到耳房,桌上那碟梅花酥依旧完好。我坐下,就着冷掉的茶水,慢慢吃了一块。
甜意丝丝缕缕,渗入心田。
我拿出那枚银香囊,轻轻拨动。内里机关流转,灵活如初,稳静如禅。
千年前的匠人,是否也曾籍此物,在喧嚣尘世中,守护住方寸之间的平衡与安宁?
而赠我此物的他,在十几年后将倾的天地间,又将如何继续他那腔修史的孤勇与热血?
窗外,夜风穿过竹林,簌簌如雨。
第二日,银香囊便被我系在腰间襦裙的丝绦上。行走时,它偶尔碰到佩环,发出轻轻的“叮”声,好听极了。
褚观无声无息的庇护,比任何明令都有效。
这几日,连最碎嘴的婆子路过耳房时,声音都会低下去三分。琼秀见了我,依旧是那副温婉周全的笑脸,只是是不是掠过我裙间的银香囊。
日子不知不觉便到了清明前两日,春杏坐在我的耳房里,眼里闪着雀跃的光:“知微,后日府里不少人要出城祭扫,管事娘子说,咱们半日就能回来。下午咱们去清河坊逛逛可好?我听说那儿可热闹了!”
我心头一喜。穿越以来,不是困于这方寸耳房,便是周旋于精致的宴饮雅集,真实的此朝市井,于我仍是一片模糊的喧嚣背景。
“好。”我听见自己应道。
清明这日,天空飘着雨丝,恰是“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意境。
府中车队一早便往城外祖茔去了,我和春杏告了假,换了身最不起眼的藕色旧衫,从侧门悄悄溜了出去。
一离开褚府那高墙笼罩的范围,空气陡然鲜活起来,喧嚣声浪扑面而至。我们所在的街巷还算清静,越走远人烟越稠密。及至靠近清河坊一带,景象已然大变。
“看,那就是清河坊!”春杏兴奋地指着前方一片尤为繁华的街市。
“先去书肆。”我拉紧春杏的手,转身便汇入了清河坊的人流。这杭州城的书肆,多聚集在镇海楼外、涌金门内,尤以这清河坊一带最为密集。
才近坊口,一股由陈墨、新纸、木版和人群混杂成的热浪便扑面而来。眼下正值省试之期,各处的书贾都将摊位移到了贡院附近,使得这条街比平日更喧腾十倍。
街道两旁挨挤挤全是书摊,间或有几间体面的铺面,挂着的布招上写着“精校经史”“新镌传奇”。高大的书架直接立于街边,上面垒着的书册需得伙计踩着梯子取放。地上则铺开一张张芦席,各式刻本、抄本甚至残卷,就那么散见于席上,任人翻拣。
空气中充斥着抑扬顿挫的吆喝:“新科程墨,金陵刚到的版本!”“《少室山房笔丛》最后两套!”更有各地士子操着不同口音的争论声、讨价还价声,嗡嗡地汇成一片,几乎要淹没了头顶的市声。
我拉着春杏正要挤近一个摆满地理方志的摊位,目光却被一个角落引了过去。一块蓝布上面散乱放着几册无函的旧书,老书贾揣着手,眯着眼打盹,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
像极了读研时众人皆内卷唯独躺平的我。
书肆门面不大,里面藏书倒不少。店主是个清瘦的中年人,正用鸡毛掸子小心拂拭书上的灰尘,见我们进来只抬了抬眼,并未因我们是女子而诧异。
我一一扫过那些经史子集,最终停留在地方志与野史笔记的区域,忽然在一套《吴中水利全书》旁,触到几册没有题签的残本,抽出一看,竟是手抄的北方边镇粮饷往来札记,时间断断续续,止于景和末年。
字迹潦草,内容琐碎,夹杂着对粮价和运输损耗的抱怨,并非正经史籍,却透着第一手的艰辛与真实。
我一喜,这或许可以作为褚观编纂《琅嬛书》时,需要参考却又难以搜集的那类“野史”。
“老板,这几册怎么卖?”
店主走过来,看了看,摇头:“这几本不单卖。是前头一位穷相公抵押在此的,说是一套。姑娘若要,得连那边几本讲河工的一起拿去。”
他报了个价,不算离谱,却远超我和春杏身上带着的散碎铜钱。
春杏扯扯我的袖子,小声道:“知微,太贵了,咱们买不起。”
我舍不得放下这本,心下踌躇。正为难间,店主打量了我们一眼,忽然道:“姑娘若是真想要,也不是没法子,小店也收些雅物折价。”
他想看看我们身上有无值钱首饰可抵当。我腕上只有一根普通的银镯子,春杏头上倒有一根小巧的鎏金簪子,是她攒了许久的体己。
店主看出了我的窘迫,目光掠过我腰间的银香囊。
我下意识地将衣襟拢了拢。
这可给不了。这是褚观送我的礼物。
“罢了,”店主笑了笑,倒不强求,只说,“这书冷僻,一时也卖不出去。姑娘若改了主意,或是凑够了钱,再来便是。”
离开书肆,我仍不死心。那几册札记里零散却真实的记录,如荒野里的萤火,也许能照亮史书角落里被遗忘的崎岖。
褚观编纂《琅嬛书》,亦需要这种带着尘土与叹息的“活证据”。
“真的就这么算了?”春杏小声问,有点替我可惜。
“当然不。”我回头望向那间不起眼的书肆,飞速思考着对策。
直接回去讨价还价希望渺茫,身上也无更多值钱物件。我回想着刚才店里靠墙架子上的场景,顿时有了主意。
“春杏,你身上可带了针线?”我问道,寻常丫鬟随身带个针线包以备不时之需是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