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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佛口蛇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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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萧瑟,屋子里却是温暖如春,因为点着两个很大的炭盆。
鎏金铜质三足炭盆里烧的都是上好的银霜炭,火气足,烟气少,是极好的东西。
虽然贾家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但是架子依旧是摆得足足的。尤其是当家奶奶的屋子里,好东西更是不会缺少。
凤姐儿家常穿着秋香色的绫子袄儿,系着大红色镶银灰貂鼠皮裙,一头沉甸甸乌黑发髻插金戴银,另系了一根貂鼠昭君套,偎在热乎乎的炕上。粉面含春,威风暗藏。
只是一向性子爽利开朗的王熙凤,此时翻着账册,有些发愁。
她那大丫头平儿端着一盘洗净切好的果子进来,放在炕桌上,看着她说道:“奶奶可是看得眼都花了?不如歇息一下,用点果子吧。”
王熙凤眼也不抬,说道:“如今账上是一眼都看不过去,偏二老爷那边昨天又支了一千两说是买什么古董。今日娘娘赏出果子来,果子没什么稀奇的,倒是那太监又拿了五百两走了。就这,人还不满意呢!老太太二太太那是满口说着给给给,如今,偏让我一个人对着这劳什子账本子发愁!哼,要是园子没建的时候倒也罢了,别说五百两,五千两也不值什么。二爷刚从江南回来的时候,账上可富——”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的闭了嘴。
平儿也只当没听见,只是服侍她吃果子。
王熙凤吃了两瓣酸甜的新橙,便摆手不要了,还是看着账本子发愁。
平儿也只能坐在一边默默无语,看着炭盆子里的火星子,时不时的迸射几点。
忽而,门口那大红猩猩毡的帘子被轻轻打起,一个媳妇子走进来,对王熙凤说道:“二奶奶,那林家又送帖子来了。”
王熙凤不耐烦的说道:“就照老太太吩咐的那样,收起来放在一边就行了,又来絮叨我干什么?”
那媳妇子赔笑说道:“帖子是放起来了,不过,今日那家的婆子却说要拜见二奶奶呢!——不知奶奶,见还是不见?我立马去回话。”
王熙凤正要说打发走就行了,忽然想到什么,思忖了一阵,才道:“让她进来吧。”
那媳妇子答应着去了。
这边平儿不由得问道:“奶奶怎么又要见了?不是说,不沾染林家的人吗?”
王熙凤笑了起来:“我寻思着林家来了这么些回数,这还是第一次要来单独拜见我,必有个缘故。不如看看她说些什么,就当天长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二人说笑着,不多时,那林家的婆子已经来了。
林家婆子看着稳稳重重的,也不戴什么金银首饰,并不像传闻中暴发户的下人。只是手腕上一对成色极好的玉镯,还有身上上好的衣料,叫人也不敢随意轻视。
她面带微笑对王熙凤行了礼,王熙凤要笑不笑,待起身不起身的,看似动了,其实没动,继续歪在炕上,跟那婆子问了好,又道:“不知道你们家老爷和姑娘,有什么要说的?”
婆子只说自家姑娘问二奶奶好,又道闻得二奶奶掌家,自家二姑娘必是受了二奶奶不少看顾。如今没有什么好谢的,前日船上新到的果子,给二奶奶送上一匣子来。多谢二奶奶,往日看顾咱们家林二姑娘。
刚听到这婆子说二姑娘的时候,王熙凤与平儿下意识的还以为是在说迎春。然后才反应过来,二姑娘是指黛玉,林二姑娘。
林家这话倒也不算空口说白话,凭心说,在日常生活中,王熙凤待林黛玉并不差。尽管她是为了讨老太太欢心,不过,论迹不论心。
那婆子也不多话,送上装满果子的匣子之后,就起身告辞了。
王熙凤看着一匣子的圆滚滚的大橙子,笑道:“我这才知道娘娘那果子是从哪里来的,原来是林家送进宫的。也好,我昨日也只分得了三个橙子,今日这一匣子,倒能让你们也尝个鲜了。”
平儿笑道:“我看今日林家送来的橙子,倒比昨日娘娘赏赐下来的更大一些似的?”
话音落地,两个人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不由得沉默了一瞬。
——贾元春那边,真的如同她自己表现出来的,那样受宠吗?
一丝忧虑浮上王熙凤的心间,但她很快便忽略了。不信贾家这样的人家,真会有树倒猢狲散的那一日。
“便把这橙子切一盘,你们也分着尝尝吧。”王熙凤撇开那些不该有自己也不愿意相信的思绪,如此吩咐道。
平儿答应着起身,捡橙子的时候,忽然“哎哟”了一下。却见她伸出手在底下掏了掏,掏出一封红封来,看向王熙凤。
两个人面面相觑,平儿把红封呈给王熙凤,拆开来看,却是一张三千两的银票。
王熙凤看着银票叹道:“这林家还是大方。”
平儿看着她问道:“奶奶打算怎么办?”
王熙凤哼笑一声:“怎么办?送来了难道我还会退回去吗?”顿了顿,又道:“这倒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好歹,下个月府里的开支有着落了。”
平儿闻言,欲言又止。
想到说了王熙凤也不会听,还不如闭嘴算了。
一年到头风风火火忙忙碌碌,连放贷那样丧良心的事都干了,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
到头来招人恨的是她,被骂了无数的人是她。空有个当家人的名头,又真的得到了什么呢……
王熙凤却浑然不觉自己最信任的大丫鬟在想什么,还在那边嘀嘀咕咕的说道:“以后还有老太太那边这一桩事,林妹妹宝兄弟他们两个人一娶一嫁用不着公账上的银钱……环儿是个小冻猫子不必操心,几位姑娘出门子也有限……等到这些事一去,我们二爷袭了爵,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王熙凤在这边算计来算计去,不曾想到有空算计的那一日到来。且说荣国府的另一边,那风流富丽的大观园里。
往日里总是最热闹的怡红院里,这几日却是安安静静的,连小丫鬟都不敢大声笑了。
丫鬟们进进出出,都放轻了步伐。
连雀鸟的鸣叫似乎都有气无力起来。
这一切都只因为前日,宝二爷竖着出去却是横着回来,当时就把老太太二太太吓得脸青唇白。不过还好,请了太医来看,只说是吓到了,脸上只是皮肉伤,吃几天药就没事了。
老太太和二太太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也还是心疼得儿啊肉啊的喊着,还把跟去的小厮们都杖责了二十,说他们不尽心服侍主子,小惩大诫。
等到询问宝玉究竟是怎么了的时候,小厮们哪里敢说宝二爷挨打他们却不敢上前这回事?只含糊过了。询问宝玉呢,他嘴巴肿了人也吓坏了,说不清楚。最后只知道是在酒楼里莫名其妙挨了一个莽汉的打,叫下人出去找那人,荣国府的下人何曾有真正尽心的人?不过敷衍了事,回来说找不到人,老太太他们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幸好宝玉没有大碍,他老子贾政听了也并不在意,就这么含混着过去了。
今日人来得齐全,午后,先是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三姐妹联袂来看宝玉。不多时,黛玉也来了。再过一会儿,薛宝钗也摇摇摆摆的来了,顿时满屋秀色,让贾宝玉欢喜得忘了脸上的疼痛,只叹道:“我就算是死在今日,也是无憾了!”
闻言,薛宝钗嗔道:“宝兄弟这是说什么呢?”
宝玉的大丫鬟袭人也连忙在一旁说道:“可不敢这么说,叫老太太和太太听到了,不知怎么伤心呢!”
探春等人也在笑他又说胡话了,黛玉却坐在一边,淡笑不语。
宝玉却看向最近不怎么爱搭理自己的黛玉,却见她独自一人坐在纱窗底下。身上穿着月白色的素衿长袄,浅碧与藕色相衬的裙儿。乌黑发髻上只簪着一对小巧玲珑玉兔捣药的珠花,并耳垂上的珍珠坠子。素净如此,却盈盈如同临水照花,一身无人可及的幽雅气韵,叫人目眩神迷。
宝玉看黛玉看得痴了,傻傻的说道:“林妹妹,你也与我说说话儿,最近你总是不怎么理我,等我好了,常去看你,咱们还跟从前一样亲亲密密,可好?”
黛玉闻言不禁耳根飞起红霞,又羞又气:“二哥哥还是养好身子要紧,咱们一天比一天大了,哪儿还能跟小时候一样?”
宝玉看到她脸色绯红,更是迷醉:“好妹妹,你也看我一眼……”
还是端着茶过来的晴雯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忙道:“二爷,喝口茶吧,是你最喜欢的枫露茶,已经出了色了,正好入口。”
黛玉松口气,也道:“赶紧喝口茶润润吧。”
宝玉这才住了嘴,由晴雯服侍着喝茶。
薛宝钗坐在一旁,笑着喝了口茶水,放下杯子,浅笑着说道:“还得是颦儿,宝兄弟最听她的话,旁的人说十句,不及她一句顶用……”
正要进门的王夫人闻言,站在门口帘子外面,不辨喜怒。手里转着的佛珠,却是压得死紧。
跟着她的玉钏儿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前些日她的姐姐,刚刚被撵出去,死在井里。
佛口蛇心,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