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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明天做玫瑰馅糖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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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水银般倾泻在后山禁地的石阶上,萧云提着食盒,一步步踏着浸满露水的青苔往上爬。这半月来,他早已熟悉了这条僻静小径,连石缝里新开的夜息花都认得他了。
崖洞前,墨临渊正临风而立,黑袍被山风鼓动,宛如一只休憩的苍鹰。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回道:"迟了三息。"
"路上摘了这个。"萧云从怀里掏出几枚紫莹莹的野果,"配糖糕最解腻。"
食盒掀开,糯白的糖糕蒸腾着热气,表面嵌着晶亮的蜂蜜糖丝,边缘烙出焦黄的脆皮,活像一个个胖嘟嘟的元宝。萧云献宝似的往前推了推,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墨临渊。
墨临渊瞥了一眼,眉头习惯性蹙起:"形状丑,火候过,糖丝缠得毫无章法。"
手却诚实地拈起最圆润那块。指尖触到温软糕体时顿了顿,到底没忍住咬下一口。甜香霎时在齿间化开,蜂蜜的清甜混着糯米的软韧,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茶水的微涩。
萧云突然"噗嗤"笑出声。墨临渊冷眼扫去,却见少年指着他的嘴角:"沾上糖霜了。"
那点白霜落在墨临渊总是紧抿的唇边,竟莫名软化了他凌厉的轮廓。
练剑开始了。墨临渊的教导比正阳门最严苛的教习还凶,剑气专挑最刁钻的角度袭来。萧云今日第十三次被挑飞木剑时,虎口已然震裂,鲜血顺着竹纹剑柄往下淌,在月色下凝成暗红的珠串。
"灵骨受损就别学人硬撑。"墨临渊冷眼看着那抹鲜红渗入泥土,剑气却在空中微妙地偏了三分——他今早刚炼的"护脉丹"正化作暖流,艰难地护住少年破碎的灵脉。
萧云喘着气抹了把汗,捡起剑咧嘴笑时,唇色白得惊心:"您给的药挺管用,现在练起剑来吐血都比从前少多了。"
这话不假。连白砚都发现,少年近来咳血的次数渐少,苍白的脸颊透出些血色,像枯枝终于逢春抽了新芽。此刻月光浸着他汗湿的额发,竟照出几分琉璃般的剔透感——分明是灵药温养出的假象,却让那对总是灼亮的眸子更添星辉。
墨临渊突然移开视线。
他看见血珠沿着少年纤细的腕骨滑落,看见汗湿的中衣紧贴着突起的蝴蝶骨,更看见那节总是挺得笔直的脖颈,此刻因喘息扬起脆弱的弧度。像株被暴雨打弯的青竹,根茎却仍死死咬着崖壁。
"明日换药。"墨临渊突然抛来新瓷瓶,瓶身还带着丹炉的余温,"加了三味灵草,能忍则用。"
萧云接住药瓶时指尖发颤,笑却漾到眼底:"您是不是...特意为我炼的?"
山风突然寂静。墨临渊凝视着少年被月光镀银的侧脸,忽然想起昨夜丹房里失控的火候——他竟为这点小事,焚了三株千年冰莲。
"试药罢了。"黑袍翻卷着转身,剑气却温柔地托起一片落叶,盖住了地上那滩刺目的血。
墨临渊突然掷来个小瓶:"涂上。"
药膏沁凉,抹在伤口上立刻止了血。萧云熟练地包扎好,忽然挽了个剑花:"刚才那招'流云回雪',是不是该这样?"
剑尖划破夜雾时,隐约带起一线灵光。墨临渊眸光微动——这少年竟凭着残损的灵根,摸到了剑意门槛。
"徒有其形。"墨临渊嘴上贬斥着,却屈指弹出一道温润剑气,不着痕迹地托住萧云发颤的手腕,"手腕再沉三寸——你想把剑当烧火棍使?"
萧云龇牙咧嘴地调整姿势,突然噗嗤笑出来:"您这骂人的调调,特别像凡间西街卖炊饼的张大爷!他训徒弟也是'糟践粮食''火烧屁股似的'..."
墨临渊剑气一滞。他想象不出自己与凡间老汉有何相似。
"真的!"少年眼睛弯成月牙,"上回我帮他把烤糊的饼边削掉重卖,他举着擀面杖追了我三条街——就跟您现在瞪我的样子一模一样!"
山风卷着这句调侃掠过崖边,惊起几只夜栖的寒鸦。墨临渊看着少年笑得发亮的虎牙,忽然觉得昨夜特意为他改良剑谱的自己像个傻子。
子夜茶香氤氲时,萧云摆弄着雪瓷茶具突然"啊呀"一声:"这杯子该配我上次淘的茉莉香片!白老板非说配云雾茶,结果他自己喝吐了——您不知道他顶着满脸茶叶沫子骂街的样儿!"
墨临渊碾茶的动作微微一顿。他记得那罐茉莉香片——半月前暗卫报来,说这少年在鬼市当了贴身玉佩,就为换二两凡茶。
"还有那个卖粥的余小满!"萧云捧着热茶暖手,鼻尖冻得通红,"他非往粥里加灵芝粉,苦的孩子们嗷嗷哭。后来改成蜂蜜枣泥..."
墨临渊垂眸斟茶。月光在茶汤里碎成粼粼的金,映出少年比手画脚的模样。那些凡人炊饼、苦粥、当掉的玉佩,被他说得像话本里的奇遇,全然不提当夜他蜷在柴房咳血的样子。
"昨日...白老板又吼你了?"墨临渊突然问。今晨暗卫说百纳阁传出巨响,疑似丹炉炸膛。
萧云耳根顿时红了:"我不小心把'含笑半步癫'当成安神丸卖给天门剑宗的执法长老了..."他憋着笑比划,"您没看见,那帮人抬着长老满山蹦跶的样子..."
墨临渊指尖摩挲着杯沿。他知道天门剑宗今日为何突然撤诉——分明是这人跪在人家山门前磕头认错,额角的青紫现在还没消。
茶凉了三巡,萧云渐渐安静下来。他抱着膝盖看月亮,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忽然轻声道:"其实白老板吼完我,偷偷往药柜里塞了盒膏药...天门剑宗的人踩我手时,他冲出来抡算盘的样子特别凶。"
墨临渊望着少年结着血痂的指尖,茶壶在掌心转了三转。
翌日天门剑宗宝库莫名起火,独独烧毁了所有账本册页。
"墨仙尊。"萧云忽然歪头看他,月光流淌在渐显润泽的脸颊上,"您说等春天来了,我去山下卖花饼怎么样?就摆余小满粥摊旁边..."
山风突然变得很轻。墨临渊看着少年眼底摇曳的星火,仿佛看见冻土下挣扎着顶出的嫩芽。他忽然解下腰间玉佩扔过去。
"拿着。"在少年错愕的目光中起身,"省得卖花饼再当掉裤子。"
萧云握着还带体温的玉佩傻笑时,听见崖洞传来冷冰冰的补充:"赔钱就从你工钱里扣。"
月光悄悄漫过石阶,照亮玉佩上新刻的隐形符阵——那是足以挡下元婴修士一击的护身咒。
一月后的满夜,变故突生。
萧云练剑时旧伤发作,咳得蜷缩在地,肺腑间翻涌的血气带着熟悉的锈味。墨临渊瞬移至他身后,掌心贴上剧烈震颤的脊背。磅礴灵力涌入时,萧云惊觉那力量竟与自已残缺的灵根同源,温柔得不像来自那个冷面杀神。
"别分心。"墨临渊声音比平日更沉,另一只手却结印护住他心脉,"引导灵力过紫府。"
两股力量交融的刹那,崖畔百年未开的优昙花突然绽放。银白花瓣纷落如雪,落在少年渐趋平稳的肩头。他破碎的灵根竟被暂时修补完整,周身流转的灵气清透如初洗,连常年冰凉的指尖都暖了起来。
萧云怔怔望着掌心凝聚的灵光,忽然翻身重重叩首:"弟子...谢师尊..."
"不要叫我师尊,青云子才是。"墨临渊侧身避礼,却抛来一枚温热的玉简,"记下剑诀,错一字加练十遍。"
后半夜,萧云在月华下舞剑。灵根暂复的他如脱胎换骨,剑锋所过之处带起流萤般的星芒。墨临渊静立崖边望着,看那少年单薄的身形渐渐与剑光融为一体,像株终于挣出冻土的青竹。袖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玄天宗玉珏——那里面的功法竟与他幼时学的残本同出一脉。
变故发生在黎明前最暗的时刻。萧云参悟剑诀时灵力突然暴走,反噬的气流掀翻红泥小炉。墨临渊广袖翻卷将人揽入怀中,三十六道禁制瞬间笼罩崖洞,硬生生扛下足以震碎金丹的冲击。
"墨临渊,好疼啊!"萧云咳着血沫抓住他衣襟,浑然不觉这个称呼让对方身形微僵。
墨临渊低头看着怀里狼狈的少年。晨熹微光中,这人发间还沾着优昙花瓣,明明痛得发抖,眼睛却亮得灼人,与记忆里某个模糊的身影渐渐重叠——很多年前,也有个人对着喊疼的他安慰"阿渊乖,娘吹吹就不疼了"。
"...乖,很快就不疼了。"他最终只是扯下大氅裹住瑟瑟发抖的身子,灵力如春溪般缓缓渡过去。怀中的少年渐渐放松,脑袋无意识蹭过他胸口,像只找到热源的幼兽。
墨临渊忽然想起八岁前的自己。
"墨临渊..."萧云忽然轻声问,"您说凡人为什么比修士活得高兴?"
山风卷着晨雾掠过,墨临渊望着远处渐亮的城池:"因为他们...容易满足。"
就像此刻怀中这具单薄身躯,明明灵根碎得像破布,得到片刻完整就能欢喜得眼含泪光。
天光熹微时,萧云力竭倒地。朦胧间有人将他抱起,珍重得仿佛对待易碎的瓷器。墨香混着药气笼罩下来,他听见心跳声如擂鼓,不知来自谁的心口。
"糖糕..."他在温暖里嘟囔,"明天做玫瑰馅的..."
回应他的是极轻的叹息。额间落下柔软的触感,像一片雪花融化在晨曦里,又像很多年前,母亲吻过他。
墨临渊将少年送回杂货铺时,朝阳正跃上山巅。他站在巷口阴影里,看白砚骂骂咧咧地给人喂药,指尖无意识抚过唇畔——那里还残留着少年额发的温度,黑袍转身没入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