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 8 章 ...

  •   夜色如砚中化开的浓墨,一层层涂满县城。五金店二楼,陈梅站在窗前,窗帘只拉开一条缝隙。从这个角度,能斜斜望见自己服装店的卷闸门,在远处路灯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店门口一切如常。偶有晚归的行人匆匆走过,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

      但陈梅知道,“如常”只是表象。

      下午从胡琴爷那里回来后,一种被窥视的黏腻感就如影随形。不是直接的视线,而是一种氛围上的细微扭曲——街对面那家常年亮到半夜的麻将馆,今晚意外地早早熄了灯;斜对角垃圾桶旁,多了一辆锁着但明显没骑过的旧自行车;就连空气里飘来的煎饼摊余味,似乎都少了些往日那股泼辣的葱油气。

      是盯梢,而且是老手。懂得融入环境,不露痕迹。

      她关紧窗帘,回到房间中央。这里暂时充当了她的工作间。那件月白色的软缎旗袍摊在临时铺了干净白布的木桌上,旁边是针线盒、软尺、划粉,还有几缕搭配的丝线。为陶小云准备的行头,她决定亲手改。不是买现成的戏服,而是选一件气质相近、款式经典的旗袍,依着记忆里那件月白戏衣的神韵,调整细节。

      这是“债主”指定的,马虎不得。更因为,她想在这飞针走线的过程里,再琢磨琢磨胡琴爷那些未尽的恐惧,和那句无声的“我看见了”。

      针尖刺破柔软的缎面,发出极细微的“嗤”声。陈梅的动作不快,却稳。每一针的间距,线的松紧,都精确得像在完成一道公式。她的思绪却飘远了。

      胡琴爷看见的,究竟是什么?

      仅仅是谋杀?一场以“河神娶亲”为名的集体暴行?恐怕不止。老人眼中的恐惧,深重得几乎凝成实质,那不仅仅是对凶杀现场的恐惧,更像是对某种……“规则”本身,或者规则背后存在的力量的恐惧。

      那个“新绸会”,他们找“百愿嫁衣”,又所为何求?王哥一个地头蛇,怎么会接触到这种明显超出寻常混混认知范畴的诡秘之物?

      还有自己。那把锈剪刀,那卷量不完的皮尺,血脉里隐约苏醒的“触忆”……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针线在指尖穿梭,月白的缎子上,逐渐出现一道收窄的腰线弧度和略微调整的袖口。陈梅手下做着精细活,感官却保持着最高度的警觉。楼下的五金店早已打烊,整条街沉入一种虚假的安宁。但越是安静,某些细微的声响就越发清晰——

      远处,似乎有极轻的、猫走过屋瓦的动静。

      更近些,巷子口的方向,传来一下短促的、像是金属轻轻磕碰的脆响,很快消失。

      陈梅拈着针的手指停住。她侧耳倾听,呼吸放得极轻。

      滴答,滴答。是桌上马蹄钟的声音。

      还有……另一种声音。

      很轻,很细,断断续续。像是有谁在用指甲,非常小心地,刮擦着楼下卷闸门靠边的位置。不是试图撬开,更像是一种……试探,或者标记。

      陈梅放下针线,无声地起身,走到通往楼下店铺的小门后,将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

      刮擦声停了。

      一片死寂。

      过了大约十几秒,那声音又出现了。这次,位置移动了少许,到了卷闸门的另一侧。依旧很轻,很克制,但在夜色的放大下,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不是偶然。是冲着她来的。

      陈梅退回工作间,快速扫视了一圈。剪刀在桌上,顶针在口袋里。她摸出手机,屏幕幽光照亮她没什么表情的脸。直接报警?理由呢?有人疑似在刮我的门?警察来了,人早跑了,最多做个笔录,反而打草惊蛇。

      她手指在弟弟陈浩的号码上悬停片刻,又移开。不能把他扯进来更深。

      那刮擦声又响了几下,然后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轻微的、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很快融入夜风,再无踪迹。

      走了?还是换个方式?

      陈梅没有放松。她重新坐回桌边,拿起针,继续缝。只是这一次,她的耳朵始终竖着,眼角的余光不时瞥向窗帘的缝隙。

      时间在紧绷的寂静中流淌。旗袍的腰身渐渐成型。就在她准备缝合一侧腋下暗扣时,口袋里那枚黄铜顶针,毫无预兆地,滚烫起来!

      不是下午在胡琴爷家时那种残留的余温,而是突如其来的、灼人的烫,像一块烧红的炭!

      陈梅猝不及防,低呼一声,手一抖,针尖刺偏,在指尖留下一个细小的血点。她猛地抽出顶针,摊在掌心。

      顶针上,那个墨写的“云”字,正在发出极其微弱的、幽绿色的荧光!光芒明灭不定,仿佛在传递某种急促的信号。

      与此同时,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方向明确的“拉力”,不是物理上的,而是意识层面的,仿佛有根无形的线,猛地拽了她一下,指向西北方向——正是河西,筒子楼的位置!

      胡琴爷出事了!

      陈梅心脏狂跳,瞬间将方才门口的诡异刮擦声抛到脑后。陶小云的执念在这枚作为“凭证”的顶针上,此刻它如此异动,只可能和唯一的知情人有关!

      她霍然起身,几乎没有犹豫,一把抓起桌上那把旧剪刀塞进外套内袋,另一手攥紧发烫的顶针,拉开房门就冲下楼。也顾不得是否还有盯梢,她猛地抬起五金店侧面的小卷闸门,一头扎进浓重的夜色里,朝着河西方向狂奔。

      夜风冰冷,刮在脸上像小刀子。街道空旷,路灯将她奔跑的影子拉成慌张扭曲的形状。她跑得急,肺里火辣辣的,但脑子却异常清醒:胡琴爷不能有事。至少在他说出真相之前,绝不能有事。那不仅是陶小云的债,也可能牵扯出“新绸会”和“百愿嫁衣”的关键线索。

      筒子楼近了。那鲸骨般的轮廓在夜色中更显阴森。整栋楼几乎都黑着,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出昏暗的光。胡琴爷家那一扇,是黑的。

      陈梅冲进楼道,浓重的黑暗和混杂的气味立刻包裹了她。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来到那扇墨绿色的铁门前。

      门关着。

      她抬手想敲,却在触及门板的瞬间停住——门是虚掩的。留着一道寸许宽的缝隙。

      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她轻轻推开门。

      屋里一片狼藉。

      方桌被掀翻在地,马蹄钟摔碎了,玻璃渣和水渍混在一起。两把椅子东倒西歪。五斗柜的抽屉全被拉了出来,里面的东西——一些旧衣服、纸张、零碎物件——被扔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灰尘被猛烈搅动后的呛人气息,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甜腻香气,和她在那三十七箱戏服上闻到过的、香火混着腐败的味道,隐隐相似。

      胡琴爷不在屋里。

      陈梅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打开手机电筒,光束划破黑暗,仔细扫过每一个角落。没有打斗留下的明显血迹,但挣扎的痕迹很明显。然后,她的光束停在了墙角。

      那把胡琴不见了。

      原先靠墙立着琴的地方,空空如也,只在地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没有灰尘的印子。印子旁边,散落着几根松香碎末,还有……一小撮灰白色的、像是头发的东西。

      陈梅蹲下身,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拈起那撮灰白。是头发,很短,质地粗硬,是老年人的发质。根部还带着一点点可疑的、深色的凝结物。

      是胡琴爷的头发。是被暴力扯下来的。

      她站起身,光束继续移动,最后落在翻倒的方桌桌腿上。那里,似乎有用指甲,或者什么尖锐的东西,深深浅浅地,刻划出了几个歪歪扭扭的符号。

      不是汉字。

      陈梅凑近,辨认着。那符号扭曲古怪,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不适的韵律感。

      蝌蚪文。

      和那件猩红嫁衣内衬上绣的、顶针上刻的、王哥戒指上雕的,如出一辙!

      果然是他们!“新绸会”的人!他们抢先一步,劫走了胡琴爷!是为了灭口?还是为了逼问关于陶小云、关于老剧院、关于“百愿嫁衣”的更多信息?

      陈梅感到一阵冰冷的愤怒和无力感涌上来。她还是慢了一步。对方显然也一直在监视胡琴爷,甚至可能就在她和老板娘离开后不久,就动了手。

      她强迫自己冷静,用手机拍下桌腿上的蝌蚪文符号,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现场,再无其他发现。胡琴爷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她退到门外,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掌心那枚顶针的温度正在慢慢降低,“云”字的荧光也彻底熄灭了,变回一个普通的墨迹。仿佛刚才的灼热和警示,只是一场错觉。

      但眼前的狼藉和失踪的老人,无比真实。

      夜风吹过空洞的楼道,发出呜咽般的回响。陈梅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指尖被针扎破的地方,隐隐作痛。

      一件衣服的债,果然不止是一件衣服。

      它连着血肉,连着性命,连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往事,和同样黑暗的、正在发生的图谋。

      她得把胡琴爷找回来。

      至少,得知道他落在了谁手里,还有没有机会,听到那沉默了一生的证词。

      她攥紧顶针和口袋里的剪刀,转身,一步步走下黑暗的楼梯。来时奔跑的急切,已被一种更为沉滞、更为坚定的冷意取代。

      路灯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道沉默的、正在磨利的裁衣剪的剪影。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