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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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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服装店二楼临时工作间的陈梅,身上仿佛还沾着那条窄巷里陈年的灰尘与樟脑气味。老头给的粗布小包放在工作台一角,与她那些光亮的针线剪刀格格不入。窗外,监视者的烟头红光已不见,但那种被窥视的黏腻感并未消散,只是从明处转为了更隐蔽的暗处。
她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工作台上一盏老式绿罩台灯。昏黄的光圈拢住桌面,拢住那件已初见雏形的月白色软缎旗袍,也将她周身笼进一片相对安全的孤岛里。
老头的话在脑中反复回响。“见血”……“意血”……
她拿起那把旧剪刀,就着灯光细看。铁锈在昏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暗红的色泽,缠柄的红绳磨损得厉害。开锋。她以前只知道裁衣剪布需要锋利,从未想过,一把剪刀的“开锋”,需要的是这样的仪式。
决心。因果。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胡琴爷等不起,陶小云的债也等不起。老头说得对,得先把这件“问路衣”的事了干净,“路”通了,才能谈下一步。
她将剪刀放在一边,重新专注于手中的旗袍。为亡者制衣,与为生者不同。尺寸无需量体,全凭“感觉”——对债主残留意念的感觉,对那月白戏衣神韵的捕捉。陶小云要的是一件“合身的、旦角的行头”,是“陶小云”该有的体面。
陈梅的手指拂过光滑的缎面,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并无异常。但当她拿起针,穿上线,准备缝合调整好的腰侧曲线时,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水波荡漾的“感觉”,顺着针尖,流进了她的指腹。
不是画面,也不是声音。是一种情绪。很淡,很遥远,像是隔了几重纱:一丝对镜贴花黄时的雀跃,一股被粗糙针线拉扯布料时的不耐,一抹对台上灯火与目光交织的渴望……最后,是所有情绪骤然被掐断的冰冷与茫然。
是陶小云。是她残留在这世间、与那件染血戏服相关的零星“触感”。
陈梅屏住呼吸,让那细微的情绪流经自己,却不沉溺。她只是据此,调整着针脚的角度,线的松紧。这一针,为那份雀跃,起落轻快;下一针,为那不耐,走得细密平整;再一针,为那渴望,在袖口领边,缀上几乎看不见的、却能让光线流转更婉约的暗纹。
这不是缝衣。这是用针线,在梳理一道沉寂多年的情绪残痕。
时间在无声的穿针引线中流逝。台灯的光晕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朦胧的月白。陈梅完全沉浸在这种奇特的“对话”中,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眼神却亮得惊人。那些属于陶小云的破碎感受,在她精准的针下,一点点被安抚,被归拢,最终织入这件崭新的、却承载着旧魂的衣裳里。
当最后一颗手工盘扣稳稳落在领下时,陈梅轻轻吁出一口气,放下了针。
旗袍完成了。月白色的软缎在灯光下流淌着柔润的光泽,腰身妥帖,袖口合度,下摆的弧度含蓄而优雅。没有多余的绣饰,只有料子本身的光华和极其精到的剪裁。这是一件能登台的青衣行头,沉静,内敛,却自有风骨。
她轻轻抚过缎面,那些细微的情绪波动已然平息。衣服是“活”的,但它现在很安静,像在等待。
接下来,是更紧要的——老头给的“避秽灰”和“引路香”。
她打开那个粗布小包。里面是两样东西:一小撮看起来像普通香炉灰、但颜色更暗沉、捏上去有奇异涩感的粉末;以及三根短短的、颜色深褐、散发着淡淡草药和木头混合气息的香。没有使用说明。
老头说,等她衣服备好,再去拿口诀。但现在距离子时还有时间,她需要先弄清楚一些事,也需要……确认一些人的安全。
她首先想到陈浩。老头最后的警告言犹在耳。她拿起手机,拨通弟弟的电话。
响了很久,几乎要自动挂断时,才被接起。
“姐?”陈浩的声音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掩饰不住的疲惫,背景音有些嘈杂,像是开着电视,又像是有很多人在不远处的房间里低声说话。
“你在哪儿?”陈梅直接问。
“在……在一个朋友这儿。打牌呢。”陈浩回答得有点快,背景里适时传来几声模糊的“碰”、“三条”的喊叫,但总显得有点刻意。
陈梅的心微微下沉。“哪个朋友?王哥那边的?”
“不是!就是一个普通朋友,姐你想哪儿去了!”陈浩音量提高了一些,随即又压低,“我没事,真没事。就是……就是心里闷,出来散散心。姐你怎么样?没回店里吧?”
“我没事。”陈梅顿了顿,“陈浩,听着,不管你现在在哪儿,跟谁在一起,马上回家。回爸妈那儿去。这几天别出门,更别跟任何‘道上’的朋友接触。如果有人找你,问我的事,问老剧院的事,一律说不知道,让他们直接来找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姐,你是不是惹上大麻烦了?胡琴爷那事儿……”
“跟你无关。”陈梅语气斩钉截铁,“照我说的做,现在,马上回家。如果让我知道你还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以后就别叫我姐。”
这话说得重了。陈浩那边呼吸粗重起来,似乎想反驳,最终还是颓然道:“……知道了。我……我这就回去。”
挂了电话,陈梅眉头紧锁。陈浩的状态不对。他那边的背景音不像是普通棋牌室,反而更像某种……聚集了许多人、却又刻意压抑着声响的场合。他在撒谎。他可能已经身不由己。
王哥,或者“新绸会”,已经开始从她身边的人下手了。陈浩是最明显的突破口。
她必须加快速度。每拖延一刻,胡琴爷和陈浩的危险就多一分。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旗袍和那包粗料。不能再等子时了。她需要提前去找老头,拿到口诀,并且,最好能再探听一点关于“新绸会”和胡琴爷下落的线索。
她将旗袍仔细叠好,用一块干净的青色棉布包起,连同那包粗料一起,放进一个不起眼的旧帆布包里。然后,她换上了一身深色的、便于活动的衣裤,将旧剪刀插在后腰特制的布套内,顶针放进贴身口袋。
再次下楼,她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店铺后窗翻出,落入狭窄的后巷。这一次,她更加警觉,如同夜行的猫,贴着墙根的阴影移动,耳朵捕捉着每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去往五金店后街的路,她选择了一条更迂回、更隐蔽的路线。夜晚的县城并不全然沉睡,仍有零星窗户亮着灯,远处主干道还有车声。但这些属于“生人”的动静,反而成了她最好的掩护。
靠近五金店区域时,她伏在一处废弃报亭的阴影里,仔细观察。之前那个盯梢点已经空了,但街道对面一家24小时便利店的玻璃窗后,似乎有个身影一直面朝这边。是店员,还是换了岗的监视者?
她不确定。不敢再冒险从正面接近老头的住处。
她想起老头之前带她走的那个墙缝和储藏室。入口虽然隐蔽,但可能也在监视范围内。她需要另一个入口,或者,一种不直接接触就能传递信息的方式。
陈梅的目光落在五金店侧墙上那根老旧生锈的雨水管,以及二楼那个没有亮灯的窗户。窗户关着,但窗台很宽,摆着几盆半死不活的绿植。
一个冒险的念头升起。
她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暂时无人注意这个角落。然后,她助跑几步,轻盈地跃起,抓住雨水管下方一个牢固的支撑点,手脚并用,借助墙面微小的凸起和雨水管本身的结构,像一只壁虎,悄无声息地向二楼攀爬。
动作不算快,但足够稳。指尖扣进砖缝,脚掌抵住凸起,每一次发力都精准而克制。夜风拂过她的脸颊,带着高处更显清冷的空气。下方街道的景物逐渐缩小。
终于,她的手搭上了二楼窗台边缘。她稳住身体,侧耳倾听窗户内的动静。
一片死寂。
她小心地挪到窗台一侧,避开那几盆绿植,用手指轻轻推了推窗户。锁着的。但窗棂是老旧木制,有些地方已经腐朽。
她从后腰抽出那把旧剪刀,将尖端小心插入窗扇与窗框之间最松动的缝隙,缓慢而坚定地别动。木头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呻吟,但在这夜风和高处,并不明显。
“咔。”
一声轻响,插销被别开了。
陈梅轻轻拉开窗户,没有发出多大声音。一股混合着陈旧家具、灰尘、以及某种淡淡线香气味的空气涌出。她撑住窗台,灵巧地翻了进去,落地无声。
房间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远处路灯投进来的一点模糊微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是间卧室,很简陋,一张硬板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空无一人。
老头不在。
陈梅心中警觉,但没有立刻退走。她打开手机电筒,用袖子遮住大半光线,快速扫视房间。
房间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简朴到近乎苦修。床上被子叠成豆腐块。桌上只有一个白瓷茶杯,一本翻开的、纸张发黄的旧书,书页上是密密麻麻的竖排繁体字和手绘的、类似符箓的图案。陈梅凑近看了一眼,似乎与“衣”、“葬”、“送”之类的仪式有关。
桌上还有一个木头匣子,没有上锁。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几样零碎物件:一捆颜色暗沉、似乎浸泡过药水的红线;几枚不同样式的老式顶针,其中一枚的款式,和她怀里那枚有几分相似;一块黑乎乎的、像是雷击木的碎片;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磨损的宣纸。
陈梅展开宣纸。上面是用毛笔写的字,墨迹深浓,力透纸背,是一段口诀,或者说是步骤:
“亥时三刻,净手燃香。灰撒四方,界内无殃。衣覆灰上,念彼名姓。火起莫惊,灰飞愿偿。香尽勿留,速离现场。”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注释:“香为引,灰为界,衣为凭,火为路。心念不专,易招外客;界守不牢,恐生枝节。切记。”
这正是烧衣送灵的口诀和注意事项!老头竟然提前写好了,就放在这里。是料定她会来,还是原本就准备交给她的?
陈梅来不及细想,迅速用手机拍下口诀,将宣纸按原样折好放回匣子。环顾房间,再无其他特异之处。老头去了哪里?是主动避开,还是出了什么事?
她不敢久留,记住口诀内容后,便准备从原路返回。就在她转身欲走时,耳朵忽然捕捉到楼下传来极其轻微的、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有人回来了!是老头,还是……别人?
陈梅浑身汗毛倒竖,立刻关掉手机电筒,闪身躲进卧室门后的阴影里,屏住呼吸。
楼下传来缓慢的、略显拖沓的脚步声,上了楼梯,朝着卧室方向而来。脚步声在门口停住。
门把手,缓缓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