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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初九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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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点快点,天黑之前再不到,这人就得死在路上了!”
杂草横生的羊肠山路上,三人气喘吁吁,合力抬着一截旧门板。门板上躺着个青年,脑袋被纱布层层裹住,隐隐渗出血来。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胸前紧紧抱着一柄短剑。
走在前面的瘦高个忍不住道:“诶,你们说这把剑,他从山上滚下来都抱着不撒手,怕是得值不少银子。”
后头的胖子喘得像是在拉风箱:“值钱又咋样?你还能抢去卖钱?呼呼,那人呢,扔半山腰喂狼?”
“胡说什么!”年纪最大的那个粗布短打,袖口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腰间猎刀随着步伐轻晃,显然是名猎户。他朗声道:“我说你还是莫要打他主意,他的剑是用来防身的。别看这小兄弟年纪不大,虎口倒磨出了一层老茧,定是惯使兵器的,想来不是行伍出身就是山匪喽啰。”
瘦高个讪讪地缩了缩脖子:“我就嘴上说说。再说,他也可能就是个寻常武人呢。”
“人命可不分贵贱。”猎户低头瞥了眼门板上的青年,“你瞧他这剑,剑鞘镶的紫铜,这道纹路,全天下也就咱龙泉镇打得出来。”
瘦高个撇了撇嘴:“龙泉出来的兵器可多了去了……”
猎户冷哼一声:“我与二胖在坡下头捡着他的时候,他还没昏死过去。我问他姓甚名谁、家在何方,他只拽着我袖子说要找‘沈寄’。刚才一路上,他嘴里还迷迷糊糊嚷着什么父兄、刀啊剑啊的,口音一听就不是本地人。千里迢迢跑到这座破山上来,十有八九是来龙泉镇寻亲的!”
瘦高个仍不服气:“那也不一定是寻亲,说不定是寻仇呢。”
二胖呼哧带喘地接话:“寻亲也好,寻仇也罢,咱把人丢到他家门口,也算尽了本分,呼呼,剩下就是沈家的事了。”
“正是这个理。”猎户赞许地点点头,“说到底是一条命,谁家没个父兄子侄的。少说闲话,攒着力气抬稳当点!”
脚下山路迂回蜿蜒,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三人不敢松懈,只得咬牙前行。不多时,远处灯火零星,龙泉镇的轮廓隐约浮现出来。
山路尽头,沈家大院静静伏在暮色之中。院内,沈家二少爷正窝在内院走廊的软榻上“养病”。
俗称韬光养晦。
沈寄这副身体较之重生前,可谓是耳聪目明、健康强壮了。除了视力稍有不济,那些胸闷气短、四肢无力的毛病,早在她坚持把兰翘端来的药,一碗碗倒进花花草草里后,便一日好过一日。半月下来,她只觉浑身像卸了沙袋,精力充沛得很。
这日,她借口让兰翘去大姑娘府上送东西,将人支了出去,自己卷起袖子在院里绕圈跑步。跑得出了一身汗,才窝回廊下软榻,正要歇口气,门房小厮六猴却风风火火闯进院来,不由分说,上来就拽她的胳膊,嘴里嚷着:“少爷,快去角门!他们抬了个人来!”
沈寄正闲得发霉,哪肯错过热闹,当即一骨碌翻身而起,一边整理衣裳,一边快步跟着六猴往后院赶。
一路穿过门廊,只见角门那头已围了七八个小厮,挤成一团往外张望。远远瞧去,院内地上横着一截木板,上头躺着个人,一动不动。旁边站着三个农户打扮的汉子,泥脚破衣,神情甚为局促。
“赶紧去铸剑谷请老爷回来!”李管家站在正中吩咐。被点名的小厮应了一声,拔腿就跑。
“哎哎哎,让一让,让一让,我看看怎么回事!”
清爽的少年音从廊下响起,带着几分懒散的长腔。众人回头,见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绕过花木走来。那少年发带随意一束,袖子挽到小臂,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衣裳却穿得乱七八糟。
怎么看都不成体统。
李管家眉头皱起,赶忙迎上两步去扶:“哎呦我的少爷,您在房里待着就成,这里——”
少年身子一歪,像条泥鳅一样从他臂弯底下钻了过去,三两步窜到门口,一矮身,几乎把整张脸都怼到那青年的鼻尖上。
青年面色通红,呼吸急促,显是发了高热,嘴里含糊不清,反复念叨:“……沈寄……你再说一遍……”。
沈寄:“?”
这场景莫名熟悉。
她心中一惊,强忍惧意,啪的一下捂住青年的嘴,扭头问:“这、这、这什么情况?”
李管家低声在她耳边道:“少爷,您可曾认识这位公子?这三位是山上猎户,在后山坡下捡着他,瞧着是摔伤了。他们听这位公子喊您的名字,便抬来求救。老奴瞧着这公子面生,但事关人命,只好先抬进来,等老爷回来再做定夺,少爷您看——”
沈寄已然认出,这正是前世牢里当胸一脚把她踹到吐血的那位“谢校尉”。她不知其名,更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可眼下顾不上深究,先得把人控制在自己手里,绝不能惊动父亲。
她回身一把拽住六猴,推了出去:“把刚刚跑出去那个追回来!区区小事,不必惊动我爹!”
又揪过另一个小厮的后领:“去,请郎中,越快越好!”
最后指了指地上:“你们几个,把人抬到我院里偏房去,仔细点。”
几个小厮连声应是,匆匆分头行事。
吩咐完,她这才回身,对门前三人拱身一揖,笑得有如心智有失:“这位是……我三舅家……表姨母的堂哥……的表侄,少时来家里住过些时日,多谢三位相救!”
说完,用手肘戳了戳李管家的胳膊。
李管家嘴角抽搐,心道哪来的三舅,哪来的表侄,却仍面上含笑,伸手入怀,摸出几枚碎银,弓腰递给那三人:“诸位辛苦,这是我家少爷的一点心意。”
瘦高个喜笑颜开,正要伸手,被猎户一巴掌按住。猎户憨厚一笑:“人命关天,本应如此,哪里又当得起这些。”
沈寄笑眯眯道:“我与……表弟情谊深厚,诸位若不收,倒显得见外。日后上山打猎,若需磨刀修刃,来铺里报我名字,工钱免了。”
猎户听她说到这份上,便不再推辞,接过碎银,躬身行礼告辞。沈寄瞥了眼天色,忙又挽留:“天色已晚,山路难行,不如在我家住一宿,吃口热饭,明日再走。”
猎户迟疑片刻,也不矫情:“那就叨扰一宿,多谢!”二胖在旁连连点头,眼神里溢出“还是你厉害”的崇拜之情。
眼看夕阳西下,李管家领着三人下去安置,众人散了。沈寄回到自己院中,见偏房里已经铺好褥子,那青年被挪到了床上。
借着烛火,沈寄想凑近观察那柄短剑的剑鞘,偏偏青年抱着不撒手,她想看剑身却是不能,只好作罢。恰逢兰翘从大姑娘府上回院,听闻动静匆匆赶来,沈寄吩咐她端来一盆水,就着一条干净的布巾,把他脸上的血污擦得干干净净。
半晌,门外脚步声响起,李管家带着郎中匆匆进来。
郎中放下药箱,先剪开青年头上的纱布,察看伤势,又看了身上几处擦伤,摇头道:“摔得不轻啊。”说罢伸手去搭脉。谁知两指刚搭上青年手腕,胳膊突然被他反手扣住,力道大得惊人。郎中吃了一惊,额上沁出汗来:“松、松手……”
青年死死攥着那柄短剑,分明是怕人来抢。
沈寄眼疾手快,一手从案上抄起自己的玉折扇,另一手去挠他的手心,待他短暂松手之际,她趁隙将短剑从他掌中抽出,迅速把折扇塞回他手里,再把短剑一勾,悄无声息塞进被褥底下。末了还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哄道:“行了表弟,剑还在你手上,你可握紧了。”
青年眉头骤然舒缓,似乎听进去了,右手握紧玉折扇,重陷昏迷。
郎中这才得了空,重新搭上青年左手脉门,沉吟半晌,道:“皮肉伤倒在其次,最要紧是头上受了重创,又着了风,邪热内炽,烧得厉害。老夫开个退热止痛的方子,今夜须得有人守着,若能熬过今夜,便有转机。”
沈寄连声道谢。
方子很快开好,汤药也熬好,她取了细竹管,一点点将药汁送入喉中喂了进去。青年果如郎中所言,高热不退,时而胡言乱语,时而咬牙切齿,嘴里零零碎碎地念着“沈寄”“兄长”“不要过来”之类的胡话。
沈寄听得心惊胆战,怕他半夜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让别人听了去,故而兰翘几次劝她回房歇息,她都置之不理,执意守在床边。
夜深后,屋里只剩她与青年对着一盏孤灯。
青年烧得翻来覆去,沈寄听着他那串串呓语,脑中反反复复都是前世牢里的那一幕。她一面害怕他醒来,一面盘算着等他醒来,该如何解释前世断剑之事,思绪万分,竟一点困意也无。
更深露重时,青年烧得愈发厉害,眉心紧蹙,像被梦魇缠住。沈寄想起幼时姐姐哄她睡的江南歌谣,便将“小囡囡”改作“小郎君”,一遍遍地轻声哼唱:
江水缓,橹声轻,
桥影斜斜落小庭。
小郎君,睡一更,
我在这里不离身,
睡过今宵就天明。
青年紧绷的神色慢慢舒缓,沉沉睡去。
直至天光微亮,高热才终于退去,他缓缓睁开双眼,茫然地望着屋顶,又转头看了看四周,视线在沈寄身上停住,眉心微蹙,问:“这是哪里?”
声音依旧清冷,但没有意料中的质问,也没了前世那股煞气。
沈寄见他醒转 ,精神为之一振,可心里仍惧怕他,于是故作镇定地躲远,佯装去桌前给他倒茶,慢吞吞回答:“这是我家。”
青年盯着右手那柄玉扇,抬手摸了摸脑袋,呲牙咧嘴道:“我……为何在此?”
“这个嘛……”沈寄诚恳地摊了摊手,心想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她盯着他的眼睛,见他神色茫然,眼神清澈,心中大致有数,指着自己鼻子,试探地问:“那你,可记得,我是谁?”
青年眨了眨眼。
沈寄凑到床前,递上茶盏,微微一笑:“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青年接过茶,眉头拧得更紧,终究摇了摇头。
沈寄双手一拍,语气十分诚恳:“你是我三舅家表姨母的堂哥的表侄。”
说得极顺溜,半点不带卡壳。
“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养不起你了,就把你打发来我这儿当伙计。谁知你上山走岔了路,从山坡上滚下来,后脑勺磕了个窟窿。”
沈寄一鼓作气,决心在这位“谢校尉”恢复记忆掐住自己脖子之前,多攒点情分,她立刻换上更亲热的语气,笑嘻嘻凑近:“哎呀,咱俩小时候可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感情好得很!怎么,想不起来?没事!你这是磕坏了脑袋,一时想不起来也无妨。”
一辈子都想不起来最好。
青年起初只是抿唇静听,没成想越听越惊讶,下巴逐渐抵到了锁骨,最后脸上竟浮出惭愧之色,像是为自己混得太差又太笨手笨脚而难为情起来。沉默半晌,他艰难支起身子,右手握着那把玉折扇,朝她一拱手:“多谢表兄相救。”
“……”
见对方接受良好,沈寄暗自松了口气,大大咧咧一摆手:“谢什么谢,自家人不兴说这些。”
“表兄,那个……我叫什么名字?”青年问。
沈寄微微一僵,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初九。你生在三月初九,所以叫初九。”
青年认真点头,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
这时兰翘端来了药,初九半倚着把药喝了。沈寄这才有心思细细端详,他约莫有十八九岁年纪,凤眼微挑,长眉入鬓,若不是当初见识过他怒发冲冠的模样,真是好一个俊俏邻家少年郎。
初九喝完药,重新躺回枕上,药力翻涌,不多时便合上了眼,沉沉睡去。沈寄摸着被褥底下那个微微凸起的鼓包,兀自出神。
这时院外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有人一路小跑到廊下停住。
“少爷,少爷!”是门房那头的六猴,隔着门低声禀道,“军中来了位大人,老爷让您一块过去正厅!”他虽刻意压低声音,仍难掩激动之情,“是、是来谈军需大单的!”
床上那位“表弟”在昏睡中皱了皱眉,像是被什么搅动了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