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弦上的刻度 ...
-
第十四章:弦上的刻度
前往帝光旧校舍音乐教室的路途,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没有“顺路”的加州清光或鹤丸国永,只有隐匿在更高维度夹缝中的、全副警戒的刀剑。
池能感觉到不止一道熟悉的灵力波动,如同无形的卫星,以他为中心构成一个精密而沉默的防护网。长谷部的气息最为贴近,如同出鞘寸许的刀锋,冰冷而蓄势待发,锁定着周围一切可疑的动静。药研则通过加密频道,每隔三十秒向他传递一次环境灵力扫描报告:“路线清洁,无异状。保持标准行进速度。”
踏入校园,周六的早晨空旷寂静。阳光明媚得有些不真实,与昨夜本丸地下静室的冰冷和警报的红光形成诡异对比。池的手腕上,升级后的监测符文沉寂着,如同蛰伏的兽。那枚发热的护身符被药研回收分析,换上了另一枚功能类似但编码全新的。
音乐教室的门虚掩着。绿间真太郎已经到了,钢琴盖上摊开着乐谱,旁边除了录音设备,还多了一个节拍器和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杯沿雾气规律地上浮,显示主人刚到不久,且心神稳定。
池走进来,放下琴盒。绿间推了推眼镜,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捕捉什么,但池的表情如同打磨过的冰面,无懈可击。
“开始。”绿间没有废话,直接指向乐谱上那段反复折磨他们的竞奏段落,“问题核心在于第47到52小节的速度同步与力度呼应。我认为之前的方向有误。不是单纯的快慢问题,是‘意图脉冲’的相位差。”
他调好节拍器,设定了一个比原速稍慢的基准速度。“我们先以这个速度,抛开所有力度标记,只专注节奏的绝对咬合。像齿轮。”他示范了钢琴部分那几个关键节奏点,声音清脆、孤立,不带任何情感色彩,“你的大提琴,需要像另一个咬合的齿轮,在每个点上严丝合缝。”
池明白了。绿间放弃了从“情感表达”或“音乐性”入手的尝试,转而寻求最底层的、机械般的精确同步。这是他的舒适区,也是他面对无法理解之物时,退回的绝对理性堡垒。
池调好琴,点头。节拍器冰冷的哒哒声在空旷教室响起。绿间的钢琴先进入,精准地敲击着那几个骨干音,如同钟表报时。池的大提琴随后切入,同样精准,没有揉弦,没有力度变化,只是干净利落地落在每一个节奏点上。
哒、锵——哒、嗡——
两个声音在节拍器的统领下,冰冷地碰撞、分离、再碰撞。没有音乐,只有节奏练习。一遍,两遍,三遍……十遍。池的专注度提升到极致,他的耳朵和灵力感知同时运作,捕捉着绿间每一次触键的微小时间差(趋近于零,但并非绝对为零),并瞬间调整自己的运弓,力求完全同步。
渐渐地,一种奇异的、非音乐的“和谐”出现了。两种乐器不再是对话或对抗,而是变成了同一座精密钟表里的两个零件,以一种冷漠的、高效的准确率运转着。绿间的眉头稍微舒展,他似乎在这种纯粹的机械同步中找到了某种掌控感。
“可以了。”绿间停下,关掉节拍器。教室里瞬间陷入寂静,只有方才那种冰冷节奏的余韵仿佛还在空气中震颤。“现在,保留这个同步框架,加入原谱力度。”他将速度调回原速。
再次开始。这一次,有了之前数十遍机械同步打下的绝对时间基础,即使加入复杂的力度变化和情感要求,两人的节奏依然稳如磐石。竞奏段落中那些曾经磕绊、互相干扰的地方,竟然流畅地串联了起来。钢琴的“追问”和大提琴的“回应”(或者说,在绿间看来池那过于“光滑”的回应),在牢固的时间骨架上,形成了一种清晰而冷冽的互动逻辑。
一曲终了,绿间看着乐谱,沉默了片刻。
“同步率,98.7%。”他报出一个估算数据,“技术层面,过关。”他抬起头,看向池,“但代价是,音乐性被压制了。刚才的合奏,准确,但……‘无菌’。”
池擦拭着琴弓。他当然听出来了。在追求绝对同步的过程中,那些绿间曾提及的“棱角”、“粗粝”,甚至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立场”,都被暂时搁置了。他们制造了一件合格品,而非艺术品。
“全国大赛的评审,会听出‘无菌’吗?”池问。这是一个务实的问题。
绿间推了推眼镜:“初级评审未必。但进入更高轮次,面对真正的专家,‘灵魂的缺席’会暴露无遗。技巧可以赢得门槛,但走不到顶峰。”他顿了顿,语气里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近乎烦躁的困惑,“你的技巧足以承载任何‘灵魂’,但你的琴声里……那片空白,到底是什么?”
他再次触及了这个核心问题。池无法回答。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灵魂”这种东西可以放入音乐。他的演奏源于灵力、训练、观察和某种本能,但似乎独缺人类称之为“情感”或“自我”的燃料。
“我不知道。”池诚实地说。
绿间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解剖刀,仿佛要将他层层剖开,分析内部构造。“你的生活,除了上学、练琴,还有什么?”他忽然问了一个极其私人的问题,“爱好?朋友?强烈的喜好或厌恶?”
池的思维停滞了一瞬。爱好?观察人类算吗?朋友?黑子那种算吗?强烈的喜好?本丸的大家、大提琴、某些特定的茶点?强烈的厌恶?低效、无序、过度的情绪宣泄?
这些答案,似乎都无法填入绿间问题的框架。
“……没有特别。”他最终选择了一个安全的、模糊的回答。
绿间沉默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在琴键上按下一个低沉的和弦,余音在寂静中回荡。“这解释了很多。”他最终说道,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也让我之前的某些尝试显得徒劳。试图从‘表达’层面引导你,是方向性错误。”
他合上乐谱,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安静的校园。“全国大赛,我们以刚才的‘无菌’版本为基础。确保技术分拿到极致。至于更高的层次……”他转身,看向池,“那不是短期训练能解决的。或许,永远也无法解决。但至少,我们找到了现阶段效率最高的合作模式。”
他接受了池的“空白”,并以此为基础,制定了务实的策略。这很绿间。
池也站起身,开始收拾琴具。绿间的结论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也有一丝极其微茫的……失落。他被定位为一个“无法解决”的技术性难题,而非一个可以共同探索音乐深度的同伴。这符合他对人际关系的预期,却也隐隐印证了三日月所说的“空洞”。
离开音乐教室时,绿间叫住他,递过来一张新的数据表。“这是根据今天同步训练数据,微调后的合奏参数建议。包括几处可以安全加入个人化处理的‘弹性区间’。在确保整体框架稳定的前提下,你可以尝试。”他顿了顿,“不必强求‘灵魂’。有时候,极致的‘精确’本身,也是一种震撼。”
池接过那张纸。上面依然是绿间工整的字迹和复杂的计算。他将“空白”转化为了一种可以量化操作的“特性”,并为其规划了展示的“区间”。这大概是绿间式最大的善意和妥协。
“谢谢。”池说。
绿间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走出旧校舍,阳光依旧明媚。池按照药研的指示,没有直接返回本丸,而是绕道去了附近一个僻静的公园,进行了一次无预定路线的移动,并在一处指定的长椅上静坐了十分钟。这是反追踪程序的一部分,用以确认是否有尾巴,并扰乱可能存在的持续定位。
长椅上,池看着眼前平静的池塘,几只水鸟在悠闲地游弋。他的手指在琴盒光滑的表面轻轻敲击,脑海中回响着绿间的话。
“灵魂的缺席”。
“无菌”。
“无法解决”。
这些评价,并未伤害他的自尊(如果他有那种东西的话),却像探针一样,触及了他存在核心的某种“异常”。在本丸,他是完美的珍宝。在绿间这里,他是存在“本质缺陷”的高精度仪器。哪一个更接近真实?
手腕上的符文平稳地脉动着,传来药研的加密信息:“移动路径清洁,未发现追踪迹象。可安全返回。”
池站起身。该回去了。回到那个将他视为完美归宿,却也用爱织成无形牢笼的地方。
就在他转身走向公园出口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池塘对岸的树荫下,有一点极其短暂、非自然的反光闪过。快得像错觉,甚至没有引起监测符文的任何反应。
但池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是飞鸟?是玻璃?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没有停步,没有回头,只是将行走的速度和节奏维持得与之前一模一样,仿佛什么也没察觉。
但在他平静的琉璃色眼瞳深处,一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冰冷的警觉,悄然凝结。
未知的窥视者,或许并未远离。
而“无菌”的演奏,与“空白”的灵魂,在即将到来的全国大赛舞台上,又将引来怎样的目光?
池提着琴盒,身影逐渐消失在公园的林荫道尽头。阳光透过树叶,在他银色的发梢和挺直的背影上,投下斑驳晃动、明暗交错的光影。
棋盘之上,棋子已动。而执棋之手,似乎不止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