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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入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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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道深深,朱墙如血。
姜茶扶着闻香的手,自西华门入宫。
时辰尚早,晨雾未散尽,凝在琉璃瓦上,化作细密的水珠,一滴一滴往下坠。
砸在青石板上,声音极轻,迎着初升的朝阳,泛起粼粼的微光。
这不是姜茶第一次来皇宫,相反,她对皇宫极熟。
身为当朝太傅姜巍之嫡长女,且是皇后亲侄,又被皇上亲封明懿郡主,姜茶的身份,在这大周,不可谓不高。
绕过一处太湖石叠的假山时,深处传来压低的啜泣声。
“……真跪了一整夜,说是刚刚回去的……”
“嘘!要死了,敢议论主子……”
姜茶脚步未停,裙裾拂过湿漉漉的石子路,连涟漪都不曾惊起。
倒是一旁的闻香,脖子下意识往声源处偏了半分。
这宫中,每时每刻都发生着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假山石洞的阴影里,两个着浅碧宫装的婢子缩在那儿。
年长些的那个正给年幼的擦泪,声音压得断断续续,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一般:
“……韩相说九殿下在外流连花丛……陛下动了怒……”
“可祠堂的青砖那样硬……”
“快别说了!小心你的舌头!”
前面引路的掌事嫲嫲看了一眼姜茶的脸色,抬脚就要往假山石后面行去,口中就要出声——
姜茶微微侧头,手轻轻抬起,“无碍。”
看这样子,是打算放过这两个宫女了。
私下非议主子,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但既然姜茶发了话,掌事嫲嫲不敢不听,愤愤地回头扫了一眼,也不知道哪个宫里的下人,如此不懂规矩。
她悄悄回头看了看,两个宫女早已不见了踪影,想要再找也是不能了。
姜茶已行过假山,那声音便被抛在身后,只剩一片空洞的寂静。
她目光平视前方,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只是扶着闻香的那只手,指尖几不可察地,在婢女腕上按了一下。
闻香立刻绷直背脊,再不敢分神。
穿过一道月洞门,前头是通往中宫的漫长复道。
两侧宫墙高耸,将天空裁成窄窄一线,泛着鱼肚似的青白色。
即便是日光渐盛,也进不来这深宫,照不亮这暗影。
就在此时,前方回廊尽头,一道白影倏然闪过。
极快。
像宣纸上无意间掠过的一笔淡墨,又像深潭里惊起的一羽孤鹤。
衣袂翻飞间,带起廊下悬着的一串铜铃,叮铃,叮铃。
声响清寒,碎在晨风里。
姜茶蓦地驻足。
她望过去时,那人影已消失在朱红宫墙的拐角处。
只剩廊柱旁一树将谢未谢的茶花,被那阵风惊动,簌簌落了几瓣,正好飘在那人站过的地方。
雪一样。
闻香小声道:“主子,方才那是……”
姜茶收回目光,重新举步:“走吧,皇后娘娘该等久了。”
声音平静无波。
只是走过那树茶花时,她的眼风极轻地扫过地面。
脚步未停,思绪却如檐下暗涌的雾气,无声弥漫开来。
闻香忍不住瞟了一眼自家主子,自从三年前她离京之后,三月前重伤回来,却没有回太傅府,而是去了皇家别院。
这皇家别院是皇后娘娘赏给主子的一处居所,现在竟然成了主子的常驻之处。
此后,主子的性子就有些变了。
只不知道,这变化,是好是坏……
她这里还在思量,那边已经到了皇后宫前。
暮冬的宫室之内,地龙烧的极暖,空气中浮着一股带着淡淡青梅香气的味道。
皇后此刻正倚在凤榻的软枕上,笑眯眯看着下方的少女。
她生着一张鹅蛋脸,妆容艳丽,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但却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少女模样,发髻梳的纹丝不乱,戴一套点翠嵌宝凤凰头面,正中一只金凤,口衔一串明珠,正垂在她的额心上方,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极为华贵沉静,与姜茶倒是有五分相似。
“茶儿,到姑母眼前来。”
姜茶行了个礼,依言往前行了几步,在皇后下方的软榻坐下。
皇后打量着自己的亲侄女,自从三年前姜茶私自离京,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
此前听到姜茶重伤回来了,她吓了一跳,三个太医院的院正都被叫了过去,又连番赐下了千年人声之类的补品,后来听闻姜茶的伤痊愈了,这才缓过一口气。
此刻少女身着一身素净的雨过天青宫装,颈间围着一圈雪白的兔毛,愈发衬得一张小脸只有巴掌大小,肤色是近乎透明的冷白色,唯有一双眼睛,幽深得像积了雪的寒潭。
“怎么还围着这几年前的兔毛围脖?”
皇后皱了皱眉,让后面的嫲嫲去取了个貂毛围脖,亲手给姜茶围上,又反复打量了几眼,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伤处……可都大好了?”
皇后伸手,指尖轻轻拂过姜茶落下来的一丝额发,目光在额角那处细痕微不可见地停留了一瞬,“我听陈太医说,耗了不少气血,瞧你如今清减地。”
姜茶微微垂眸:“劳姑母挂心,如今已无碍了。只是容易乏些。”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病愈后的微哑,清清冷冷。
“乏就多养着。在景怡苑住的可还习惯?那处虽清静,到底不比家中周全。”
“茶儿就爱那清静,姑母不用担忧。”
姜皇后笑了笑:“你父亲前日还提起你——”
正说到此处,殿外已经传来内侍的通传声:“太傅大人到——”
暖阁的门帘被一只手掀了起来,一位身着紫袍玉带,面容清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眼睛扫到一旁的姜茶,顿了一下,然后先朝皇后恭谨行了个礼,这才落到一旁的女儿身上。
“你来了。”
姜茶欠身:“是的,父亲。”
空气似乎凝了一瞬。
“太傅来了,”皇后笑意未变,“正与茶儿说着话,瞧着她气色还有些弱,这孩子。”
姜巍道:“你如今在别院可还住得惯?”
姜茶微垂着头,“多谢父亲关心,茶儿住的还行。”
平平无波,听不出任何久别的情绪,比起跟皇后说话,更添了几分疏离。
姜巍心里恼怒,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既是大好了,便该……”
他的话还没说完,姜茶已轻轻抬起眼帘,幽深的眸子看向他,声音平缓,“劳父亲记挂,太医吩咐,仍需静养,忌思虑劳神,女儿以为,景怡苑……甚好。”
姜巍没有搭话,但显然神色有些不虞。
姜皇后的目光在父女二人间无声流转了一下,唇角带了丝笑意,打起圆场:“正是,养身子要紧,景怡苑妹妹以前住过,景色清幽,适合茶儿养伤,兄长不必过于挂怀,本宫自会看顾。”
姜太傅的神色肃穆了几分,沉默了一息,终是微微颔首:“有娘娘照拂,是她的福分。”
这话是对皇后说的,眼角的余光却扫过女儿沉静的侧脸。
暖阁内一时寂静,只闻炭火在铜盆中偶尔毕剥的轻响。
皇后便拉住姜茶的手,絮絮对她说起宫宴的注意事项。
她拉住姜茶的手,那戴着精致护甲的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话语却温煦如春风:“……这是你回京之后头一遭露面,不必紧张。只记着,多看,多听,少言语。宴设在麟德殿侧殿,暖和,也周全。”
她细细分说了些微避忌,末了,轻轻拍了拍姜茶的手背,琥珀色的眼眸里含着深意,“你是太傅嫡女,是本宫的亲侄女,举止间,自有你的尊贵。去吧。”
姜茶谢过皇后,静静随着掌事嫲嫲出了中宫。
从皇后那弥散着椒桂清梅冷香的暖阁,走到这灯火通明、喧嚣隐隐的宴会前殿,中间隔着长长的宫道与数重门禁。
宴会设在暖香氤氲的麟德殿侧殿。
女眷席次设在殿东,以一道道精巧的云母屏风与男宾略作隔断,既听得见那头隐隐的笙歌与谈笑,又保有一方相对独立的天地。
姜茶的位置不算顶前,却恰好在屏风折角处,能透过缝隙,望见部分男宾席的动静。
可见是皇后颇费了一点心思。
既不张扬,又能纵观全局。
想必是顾着她如今将将回京,万事还不习惯。
她身旁是安宁公主,年岁相仿,眉眼明媚,正兴致勃勃地拉着户部尚书之女苏月璃品评新上的一道“玲珑玉露羹”。
苏月璃生得温婉可人,声音也柔柔的,附和着公主,眼波却不时轻悄地飘向屏风之外。
席间钗环轻响,香风细细,贵女们言笑晏晏,聊着今冬时新的衣料、宫中新谱的曲子,一派融乐。
姜茶垂眸,用银匙缓缓搅动盏中温热的羹汤,耳畔听着这些软语,心神却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