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碑》琴枳

1、楔子

　　“我害了好多人！可是我的任务还是失败了！哈哈哈哈哈我失败了！”
　　——宋枝
　　“我的世界没了，我怎么可能会活着”
　　——陆淮
　　“你失约的海，我替你去看了”
　　——顾昭雪
　　“为什么？！明明就差那么一点点！”
　　——沈烬星
　　“这场战争之后，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了”
　　——宋砚
　　夏末的傍晚，风携着清浅凉意掠过。天边晚霞燃得正烈，绯红光晕漫染整片天空，拂动女孩的裙摆时，也卷起她掌心那束素白菊花。小小的墓碑立在中间，是他们最近的距离——近到指尖能触到冰冷石面，也是最远的距离——远到阴阳两隔，再无归期。脸上的泪被风反复吹干，只余下眼角未散的涩意……
　　三天前，她还是个能向父亲撒娇的女孩。2005年8月28日1时27分，顾向寒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出血量约1至2升，止血无效，经抢救无效死亡，享年38岁。
　　“千千，等爸爸回来给你带一个全新的小徽章好不好？”顾向寒摸了摸她的头，他也确实做到了……
　　一个普通工作日的下午，阳光很好。客厅里还摆着她和父亲的合影，照片里穿着警服的男人笑得有些严肃，却努力对着镜头比了个“耶”。父亲“出差”已经一个多月了，电话很少。上次通话时，她还在电话里嘟囔：“爸爸，你答应我的□□模型呢？我们同学爸爸都给了！” 父亲在那头沉默了一下，声音带着笑意和一如既往的笃定：“放心，爸爸这次回来，一定给你带一个……最好的。”
　　这一天来的不是快递员，是几位穿着笔挺警服、肩章闪亮的陌生叔叔阿姨。他们的表情是顾昭雪看不懂的凝重，像蒙着一层灰蒙蒙的玻璃。江暮暖在看到他们的瞬间，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死死抓住了门框。
　　空气突然变得很重，重得13岁的顾昭雪有些喘不过气。她隐约觉得，这些叔叔阿姨带来的，可能不是爸爸的行李。
　　为首的那位领导叔叔，蹲下身，视线与顾昭雪平齐。他嘴唇动了动，说了一些她听不懂的话，什么“英勇无畏”、“光荣牺牲”、“人民的英雄”。这些词汇太大、太硬，砸不进小女孩的脑子里。
　　直到，叔叔将一个深蓝色、天鹅绒衬里的盒子，郑重地、小心翼翼地放到她手里。盒子很沉。
　　“昭雪，”叔叔的声音沙哑而温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你爸爸……答应给你的徽章。”叔叔的手在微微发抖，以至于盒子的金属搭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顾昭雪懵懂地打开盒子。
　　里面不是她想象中的、玩具般的□□模型。而是一枚真正的、金光熠熠的特等功勋章！它躺在深蓝色的丝绒上，冰冷、坚硬、沉重，光芒璀璨得有些刺眼。徽章中央的国徽和环绕的麦穗，纹路清晰而庄严。
　　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触感冰凉。这完全不是父亲承诺里那个可以别在书包上、向同学炫耀的“小礼物”。
　　她抬起头，看看勋章，又看看母亲。母亲已经瘫坐在椅子上，用手死死捂住嘴，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然后，顾昭雪的视线，落在了领导叔叔警服臂膀上那圈刺眼的黑纱上。
　　“嗡”的一声。
　　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离。手里冰凉的沉重感，母亲绝望的眼泪，叔叔们通红的眼眶，还有那圈黑纱……所有零散的碎片，在这一刻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骤然拼接成一副她无法承受的图景。
　　父亲说的“最好的”徽章……原来是这个意思。
　　“爸爸……” 她喃喃地、不确定地叫了一声。无人应答。只有母亲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泣声。
　　她紧紧攥住了那枚冰冷的勋章，金属坚硬的边缘硌得她掌心生疼。这疼痛，是她对“牺牲”二字，最初的、也是最具体的感知。
　　她紧紧攥住那枚冰冷的勋章，金属边缘深深硌进掌心，那尖锐的疼痛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拧开了她一直拒绝理解的那个世界的大门。
　　她没哭，只是怔怔地低下头，看着勋章上反射出的、自己扭曲变形的小脸。周围的一切声音——母亲的抽泣、叔叔们低沉的安慰、窗外遥远的车流——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爸爸只是……又去执行更久的任务了，对吧？”她抬起头，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脆弱的、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希冀，看向那位领导叔叔。她甚至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像平时一样证明自己很懂事。
　　但叔叔通红的眼眶里，滚下了一滴泪。那滴泪，砸碎了她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膛里炸开了。不是悲伤先来，而是一种灭顶的、物理性的恐慌。她感到窒息，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发黑，手里的盒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勋章滚落出来，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刺眼却冰冷的光弧。
　　然后，声音才冲破喉咙。
　　那不是呜咽，也不是嚎啕，而是一种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撕裂出来的、尖锐至极的嘶喊：“爸——爸——！！！”
　　这一声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也抽走了她所有的支撑。她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仿佛被抽掉了脊骨。
　　眼泪不是流下来的，是喷涌而出的，瞬间就糊满了整张脸，鼻涕和口水也失了控。她张着嘴，却因为哭得太急太猛而发不出连贯的声音，只能发出“嗬…嗬…”的、破碎的抽气声，小小的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像一条搁浅在绝望岸边的鱼。
　　她徒劳地伸出手，想去抓住那个滚远的勋章，仿佛抓住它就能抓住爸爸的衣角。但手指只是在地板上胡乱地抓挠，什么也抓不住。
　　她哭得蜷缩起来，胳膊死死抱住自己，指甲掐进了胳膊的肉里。那不是哭泣，是一种本能的、动物般的哀鸣，是对被骤然抛入冰冷宇宙的无尽恐惧和疼痛的最原始反应。
　　窗外阳光依旧很好，甚至有一缕调皮地落在滚动的勋章上，让它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有点特别的玩具。但这温暖的光，此刻只衬得屋内的悲伤更加黑暗刺骨。
　　江暮暖盯着门口的榕树——又一个……
　　江暮暖的哭声从压抑转为与她呼应般的恸哭。两个女人的悲伤，一个沉郁绝望，一个尖锐狂暴，交织在一起，淹没了整个空间。几位硬汉警察别过脸去，死死咬住牙关，拳头紧握，肩膀也在微微颤抖。

　　一个破旧但被师母（顾昭雪母亲）收拾得干净温暖的客厅。桌上放着师母特意包的饺子，说是“上马饺子”保平安。
　　他穿着崭新的警服，肩章擦得锃亮，蹲在瘦小的沈烬星面前，大手重重按在他单薄的肩膀上。师傅的眼睛里有光，是那种坚不可摧的信念和即将完成重要使命的兴奋顾向寒对沈烬星说道“小子，听着。这次任务，万无一失。等师傅回来，就正式打报告，收你做徒弟，带你上学、训练，让你堂堂正正穿这身衣服！” 顾向寒转头看向正在安静画画小昭雪的照片笑容爽朗：“还有，上次答应她去新开的游乐园，我这次一定补上！带上你小子一起，让你也玩玩那些没见过的东西！”
　　·沈烬星的内心：那一刻，他干涸如荒漠的心里，仿佛被注入了一道滚烫的泉水。“家”、“未来”、“被承诺”、“被纳入计划”……这些他人生中极度匮乏的词汇，第一次有了具体的温度和画面。他死死咬着嘴唇，怕一开口，那点不争气的哽咽会泄露出来，只能用力、再用力地点头。他把师傅的每一句话，都当成了铁一般的誓言，刻进了骨头里。
　　那天他在街头混混的窃窃私语和幸灾乐祸中拼凑出来的——“听说了吗？那个顾阎王栽了，嘿，变成死阎王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先是愣住，然后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冻住，四肢冰冷麻木。他没有哭，没有喊，只是猛地转身，发疯一样跑回他和师傅“秘密训练”的那个废弃工厂角落。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骗子。” “都是骗子。” 他脑海里反复滚动着这两个词。说好的万无一失呢？说好的回来呢？他再次被最信任的人，用最美好的承诺，抛回了冰冷彻骨的现实。上一次是父母，这一次是师傅。希望燃起得越炽烈，熄灭后的灰烬就越冰冷绝望。巨大的悲伤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沉重到他连呼吸都困难，更别提流泪。眼泪是给有资格软弱的人的，他没有。
　　第二天，他趁其他师兄们忙于后事、师母精神恍惚之际，像一道影子般溜进了那个曾给过他温暖的家。
　　灵堂已经设好，师傅的警服照片挂在中央，笑容依旧。而他一眼就看到了瘫坐在照片前、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背过气去的小顾昭雪。她的小脸皱成一团，鼻涕眼泪混在一起，毫无形象地尖叫着“爸爸回来”，被师母死死抱在怀里。
　　“看，这就是被保护得太好的人。” “除了哭，她还会什么？” “师傅用命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只会哭鼻子的‘花瓶’吗？” 在他极端的世界观里，脆弱是可耻的，宣泄情感是无能的。他自己将悲伤炼成了坚冰和恨意，所以他无法理解，也无法容忍这种赤裸裸的、被允许的崩溃。他将顾昭雪的痛哭，视作一种特权者的软弱，与他必须挣扎求存的残酷世界格格不入。他甚至感到一种莫名的愤怒——为师傅不值。
　　他没有进去上香，没有安慰任何人。他悄无声息地离开，回到了那个废弃工厂。
　　他开始以近乎自虐的方式练习师傅教过的一切——格斗、耐力、观察……他把所有的悲伤、愤怒、被背叛的痛楚，全部转化为肌肉的酸痛和体力的极限消耗。
　　“眼泪救不回任何人。” “承诺是最没用的东西。” “只有变得足够强，强到能掌控一切，强到再也不需要相信任何人的‘保证’，才能活下去。” “至于那个女孩……她和这个温暖却易碎的家一样，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