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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萧关雪 2.少年胆气更输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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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少年胆气更输谁
在虞文敏的记忆里,那个冬天异常的寒冷。那年他还是一名校尉,领下手下几十骑的人马,随大军驻防边缍,面对胡骑时时的犯边滋拢。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孩子,那年的冬天对于他来说,不过也就是生命长河里一个没什么特异之处的片断罢了。
但也就是因为了林漪,那场荒寒肃杀让人厌倦的冬,才会在雪白血红里有了别的意义。
那年的冬来的很早,入秋不久就有冷冰秋雨不断的下着。秋还没尽,一场大雪就铺天盖地的砸下来,把长河内外都裹尽一片莽莽虚白之中。
于是看着这场雪,所有人都明白,这个冬天会很难过。
时不时有场雪或大或小的降下来,虞文敏带了几十名骁骑就是在那个冬夜的大雪里,与一队精壮胡骑遭遇。
胡骑犯边时,走的是一个地形险峻的山谷,平日里绝少有人敢从此地穿行,因着那一线天的谷壁陡崖之上累日里积雪厚重,若是气运不佳,稍有不慎就会被埋在雪坟之下。
但那队截发衔枚的骑兵,却正是从山谷里绕过了戍边军探查,几乎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快要深入腹地。
似乎是怕风声泄露,他们将一路上遇到的村镇尽数屠戳,虞文敏与手下到达某个被洗劫一空的村子时,几栋被烧毁的房舍还在雪下窜着火苗。
无一活口。
如果不是他们来的早,恐怕地上的蹄印也会被雪覆风吹的不留痕迹。
接下来就是一夜追蹑,马不停蹄人不离鞍,鼻息混在漫天雪雾里,再凝成雾淞般的霜花挂在眉睫上,剑甲履霜。
当他们终于追上那队胡骑兵,眼前的村庄已经有半个村子都笼罩在了火光与血色中。
虞文敏还记得他第一眼看到林漪时的情景——那个身高还不到他马鞍的的孩子抡着不知从哪里抓来的柴刀,半身染血,正与一名老者背靠背的拦在街心。
他们身前就是扬刀跃马,锋刃染血的胡骑。
而他们身后,尽是妇孺。
萧家村世代农耕,并不尚武。这几日雪下个不停,封了山也堵了出入村子的路径,更是让所有人心都倦怠了。万万想不到一场大祸会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清晨,从天而降。
这伙胡骑来得极是突然,阖村上下全都措手不及。
操着木棍柴刀出门欲反抗的男人们,全被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胡骑刀箭并用的射杀,没死的人尽被逼去了村头的空地。留下数人看守后,余下的胡骑便再次扬刀跃马,开始一屋一屋的搜检起来。
也亏得全村的房层俱是砖石混建,加之巷道狭窄,骑在马上纵横驰骋大是不便,才能有不少人避过锋芒,狼狈逃窜,但终究都被驱赶后合围在了村中主道上。
就像栏里的羊一般,只待被人挑选屠杀。
那几名胡骑似也没有想到竟还有人敢拦在他们面前,更没想到的是,拦住他们的那两个人竟还只是一老一小。
老者老得可怜,小者小的可笑。
当下,已经有数人嘲笑般的挥刀呼喝起来。
当然笑的只有他们,那些被林漪与崔老拦护在后面的妇孺中,几声无论怎么咬唇掩口也压抑不下的惊呼啜泣,细弱的飘出。不知是哪家孩子,一声尖利哭嚎在人群中暴起,又马上被捂了回去。
于是空气里只余下了细弱的啜泣声,还有火焰燃烧时发出的哔剥轻响。
那名骑在黄膘马上,耳垂处挂着一枚硕大金环,似是首领的年轻胡人又大笑了起来,挥刀指向林漪用胡语呼喝了几句,张狂肆意,好像是叫两人投降一般。
林漪听不懂,他也不想回答。
崔老的手里却执着一杆乌沉沉的浑铁枪。那枪好长,怕比他已经佝偻的身子还高出一大截去,由此就越衬得只余独臂的他衰朽孱弱,老迈不堪。
他身侧的林漪脸玉石一样白,那痕让冷风冻出来的红都褪得无影无踪,可眼里的神色却还是定的,静的。此刻执刀,当街而立,苍颊带血之下,稚气末退的脸平添勇绝。
一老一小,就那么肩背相靠的拦在了街心。
帕勒莫勒住□□的黄膘马,左手抚过耳下的金环,冷冷的打量着面前的一老一少。片刻后,他的视线又越过两人,用一种挑捡猎物般的眼神在那群缩挤成一团的妇女中逡巡着。
帕勒莫这些时日来带着族中精壮,已经屠戳了不止一个汉人村庄,以往掠走的都是部落急需的粮食等物,早在每次劫掠后就分人运了回去。这次,他们的目标是女人,是奴隶。
此行至今,帕勒莫已经自觉深入太过——天朝虽偃武修文已久,又迭经变乱,边防警塞已经大不如前。但每一个苍狼的儿子,都还没忘记,就在百年之前那位万国来朝,诸邦尽臣的天可汗的赫赫声威;也都还记得那千骑卷掠,戈戟耀日的天朝精兵。
虎死不倒威,百年前的那种威势,已经和着血,一代代刻得在他们的骨子里。
帕勒莫既喜于掠获之丰,也惧于边军一旦警醒之后的追杀。
因此,帕勒莫在进村之前已经与族人议定劫掠完萧家村,就立刻返回漠上。
虽然那个向导还不满意的指着地图说,再往南就有两个更大的村镇,那里的粮食堆的像山,女人美得像洁白的羊羔。
帕勒莫没有心情听这只狗废话,萧家村,将是最后一个,他们此次打谷草的终点。
他没有想到的是,萧家村不止是他们打谷草的终点,也将是他们所有人生命的终点。
村东头传来哭喊声,帕勒莫目光一缩,他已经没有心情再跟眼前这一老一少耗下去。
一带缰绳,□□黄膘马嘶呖一声,扬起碗口大的前蹄,直向林漪踩去。与此同时他手上的弯刀也凌空下臂,刀风如割,已经欺近崔老额角。
金铁相击,火星在刀锋与枪杆相接处爆开一蓬灿烂。
满身俱是衰朽之意的崔老竟不知何时将一杆枪斜拦在了身前,单臂只手,手背上青筋坟起,正抵着那当头劈下的弯刀,纹丝不动。
星火刹那俱陨,崔老怒喝一声,脚一踢抵着地面的枪杆下端,整杆长枪顿时乌龙般的扭动起来,如龙复生,欲奋然飞天。枪尖在落雪里划破空气,似龙之牙,向着高踞马上的帕勒莫心窝狂然噬去。
后面的胡戎骑兵顿时鼓噪起来,谁也没有想到一个看上去一指头就推倒的老头子,竟能如此神威凛然。
帕勒莫大惊,但不惧。他是族里首屈一指的刀手,马上功夫更是大漠也数得上前十,但他先前毕竟轻敌太过,枪到之时,先机已失。
他只能倒卧,避开枪尖锋芒,人一个侧伏滑到马鞍旁,单脚支地的同时勒缰的左手猛然发力,座下实结高壮的黄膘马被他大力拉动下,正就扬在空中尚末落地的前蹄一挣,在半空中扭过马身,险险避过要害。
但崔老的枪并不只这一招一式,从十五岁起他的每次出手都有着后招不绝。
他人没有动,毕竟他速度与力量无论如何也及不上正当壮年的对方,他只是吐气开声,执枪的独臂一收一屈,那条龙就又活了起来,枪杆沉重的拍向帕勒莫的大腿。
若是拍实,怕不骨碎筋断。
帕勒莫一只脚已经立在地上,从小生长都在马背之上的他,离了马万般不适。危急之下他忽的大吼一声,勾在蹬里的另一脚不知何时已经脱了出来,一脚踏向枪身。
镂花的皮质长靴与如龙的枪杆相触,帕勒莫全身巨震,已觉得一股大力如潮般向身内涌来,他当机立断借力上翻,座下的黄膘马与他相处日久在他腾跃的同时碎步一退,帕勒莫正好落回鞍上。
崔老已经力竭,如果再倒回十年,他十足把握能借势出枪,连人带马将眼前的胡戎人挑飞出丈外。
他缓缓收枪,同时竭力压下胸口翻腾气血,以免被对方看出他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
帕勒莫身形未定,接下来林漪一刀就剁在了他的膝盖上。
林漪是从马下钻出来的,那马扬蹄踢踏时他就已经着地一滚滚进马腹之下,他这一动极险,也亏他身材尚还瘦小,衣着轻简,在马踏蹄落时没有被踩个正着。帕勒莫本就没有将他一个半大孩子看在心里,更不会放在心上。崔老一枪如龙已经让他惊诧不已,电光石火间几招过罢,落回马背上方心下一定,膝上已经传来剧疼。
若不是用来劈柴的刀刀锋久钝,再加上林漪手上劲力不足,恐怕现在雪地上已经多出半截小腿。但现在帕勒莫只是带伤,那柴刀更被他腿上的牛皮护胫夹住而动弹不得。帕勒莫惊怒之下,反手一刀挥向林漪右肩。
崔老回枪不及。
林漪身在马下,已经避无可避。
刀如落实,他就得分尸两片,血溅当场。
如果不是那支箭的话。
林漪想就算直到他死的那一天,他也不会忘掉那一箭的悍勇。
像是直接贯穿了百年流光,从虚空中跃出的一箭,迅如疾电,猛如雷霆。
箭就在他的眼前掠过,带起的厉风刮疼了林漪的脸颊,射在帕勒莫手中刀上,激出的星火映亮了他的眼睛。
那一箭让他忘了就悬在头上的刀锋,让他不顾一切的回头,只想看是谁射出一箭。
那是他第一眼看到虞文敏,也是虞文敏第一次见到林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