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相遇 ...
-
1997年3月12日,香港的雨下得缠绵,像扯不断的丝线,把油麻地的街巷浸得发亮。林千月站在“月满楼”的玻璃门前,肚子饿得咕咕叫。
这家藏在巷尾的茶餐厅,门头挂着复古铜制招牌,雕花窗棂透出暖黄的光,与巷外的潮湿阴冷格格不入。再过四个月就是香港回归,街巷里已悄悄添了几分喜庆,可这份热闹,却与他无关。
“先生,几位?”穿灰色制服的店员阿强迎上来,眼神扫过他沾着泥点的裤脚,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一口粤语说得又快又冲,“我们这里是正经茶餐厅,最低消费两百起,要不要先看看菜单?”
林千月脸颊发烫,能听出话里的轻视,可胃里的绞痛实在抵不住——今早天没亮就去工地搬砖,只啃了个冷硬的面包,此刻胃酸灼烧着空荡荡的胃,疼得他直冒冷汗。
他定了定神,抬头对阿强说:“一份叉烧饭,再加一碗例汤。”阿强撇了撇嘴,转身朝后厨喊了一声。林千月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目光落在墙上的挂历上——1997年3月,距离香港回归仅剩四个月,距离他被许辉背叛、失去一切,刚好整整三年。
“先生,你的叉烧饭和例汤。”阿强把餐盘重重掼在桌上,汤汁溅出几滴,洇在洁白的桌布上。
林千月道了声谢,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叉烧肥瘦相间,酱汁浓郁得裹着米粒,例汤里的玉米炖得软烂,排骨啃起来满口鲜香。他吃得太急,呛得剧烈咳嗽,眼泪都呛了出来——这是他三年来,吃得最像样的一顿饭。
刚缓过劲,阿强就走了过来,双手抱胸:“先生,买单了,一共两百三十块。”
他摸了摸口袋,心脏猛地一沉——钱包不见了,口袋里只剩50块钱。“你们的饭菜居然这么贵?”林千月难以置信,胸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喘不过气。他慌忙在身上所有口袋里翻找,指尖触到的全是空荡荡的布缝,脸色瞬间煞白:“我……我钱包不见了!今早搬砖时被人群挤了好几下,肯定是那时候丢的。”他攥着衣角,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恳求,“我这里真的只有五十块,先付一部分,剩下的我明天一早一定送来,能不能通融一下?”
阿强的眼神瞬间被鄙夷填满,仿佛认定他是想白吃白喝的无赖,用粤语尖声骂道:“没钱就别进高档茶餐厅!装什么样子,不是存心吃霸王餐吗?你这个穷鬼,就该去街边啃馒头!”
这句话像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扎进林千月的自尊心。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这三年来,他听过太多这样的话,被工头克扣工资时,被房东赶出门时,被招聘方扔回简历时,可每一次,都像第一次听到那样刺眼。“你听清楚!我只是丢了钱包,不是要赖账,你凭什么这么羞辱人?”
拳头即将挥下的刹那,一只白皙的手如闪电般扣住了他的手腕。“住手!”清脆又坚定的声音骤然响起,像碎冰撞在玉盘上,在喧闹的餐厅里漾开。
林千月惊愕转头,撞进一双清澈却带着韧劲的眼眸里。女孩身着米白色旗袍,领口绣着淡青色兰草,鬓角别着一枚小巧的珍珠发夹,眉眼间的正气压得周围的议论声都低了下去。他心头的怒火瞬间熄了大半,可阿强的辱骂还在耳边盘旋,将他仅存的自尊碾得粉碎,窘迫得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板!”阿强见了她,立刻收敛了嚣张,语气恭敬不少,“这小子吃霸王餐,只肯付五十块,我说了他两句,他还想动手打人!”
“阿强,没查清楚就别乱下定论,更不准人身攻击!”苏晚晴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用标准粤语沉声喝道。声音不大,却带着沉稳的力量,让周围看热闹的客人都安静下来。她转头看向旁边的本地女孩徐梅,眉眼柔和下来:“小梅,你的哥哥不是在油麻地警署当巡警吗?帮个忙。”
林千月心里一沉,以为她要报警抓自己,谁知苏晚晴接着说:“这位先生丢了钱包,工地那边人多手杂,你让你哥徐警官帮忙去问问工友,说不定是被人误拿了。”说完,她轻轻拍了拍徐梅的肩膀,递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徐梅心领神会,立刻走到林千月面前,笑着问:“先生,你钱包是什么样子的呀?有没有什么明显标记?”
林千月愣了愣,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回答:“棕色皮面,边角磨破了,上面缝着一颗小小的铜扣,是我以前自己缝的。里面有张褪色的身份证,还有一张……一张女孩的一寸照片。”提到那张照片,他的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好嘞,我这就去找哥!”徐梅记下细节,撑着伞就往门外跑,雨丝很快打湿了她的发梢。
“老板,何必费这劲?”阿强不死心,低声嘟囔,“他就是个大陆来的打工仔,没钱还装模作样,指不定就是故意丢的钱包想赖账。”
苏晚晴的脸色“唰”地沉了下来,像乌云遮住太阳。她向前迈一步,与阿强对视,眼神犀利得像要穿透人心:“你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的员工里,阿力当年因聚众斗殴被判缓刑,你十八岁时还偷过顾客的钱包,被警局留过记录——怎么,只许你们改邪归正,不许我信任他吗?”
阿强满脸通红,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喉咙像被堵住似的。
苏晚晴没再理他,转头看向林千月,顺手递来一块崭新的抹布,又注意到他手上磨破的茧子和细小的伤口,从抽屉里拿出一盒护手霜塞进他手里:“这是凡士林的,防裂效果好。你先去擦会儿桌子,把客人用过的餐具收去后厨,忙完了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她的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他的手,温热的触感让林千月浑身一僵。他看着女孩转身走向后厨的背影,指尖捏着那盒还带着余温的护手霜,心里翻涌着感激与诧异,一时竟说不出话。
林千月走进办公室时,阳光正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落在墙上一张老照片上——照片里的女人抱着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站在月满楼的旧招牌下笑得眉眼弯弯。苏晚晴坐在木桌后,面前摊着一叠纸,他走近了才看清,那竟是他这半年来递出去的七份简历,每张右下角都印着“拒绝录用”的红色印章,有的上面还写着“有违法记录,不予考虑”的字样。
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相框背面夹着张泛黄的字条,娟秀的字迹写着:“给犯错的人一次机会,就是给他们重新站着的勇气——致我的晚晴。”
“这些是我托朋友从几家公司借来的。”苏晚晴把简历推过来,目光落在他脸上,轻声问,“你在广州读的大学,学的是金融,毕业后在国营企业做过人事主管,还会写歌,对吧?”
林千月愣住了,眼眶瞬间泛红。他没想到她会查得这么细,连他藏在简历最后一行的“爱好:音乐创作”都注意到了。他别过头,声音沙哑:“是又怎么样?有违法记录,这些都没用。”
“有用。”苏晚晴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让徐警察查过了,你当年是未申请牌照进行商业演唱,属于轻微违法,主观无恶意,也没有造成危害,只是缺乏法律意识。每个人都有走弯路的时候,重要的是能不能爬起来。”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挑开了他心里的伤疤,却没带来疼痛,反而有种久违的释然。他看着苏晚晴,发现她其实和自己差不了几岁,不过二十三四的模样,眼底却藏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我?”他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苏晚晴笑了笑,眼角弯起温柔的弧度:“因为我见过太多想重新开始却没机会的人。我妈妈以前常说,做人要留一线,说不定哪天自己也会需要别人帮一把。”她顿了顿,补充道,“徐梅刚才打电话来,说徐警察已经问过工地的工友,钱包是被一个新来的杂工误拿了,现在正送过来。”
林千月的泪水再也绷不住,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过去三年,他听过工头的辱骂,受过房东的刁难,被招聘方像垃圾一样对待,却从没人像这样,平静地揭开他的伤疤,又温柔地为他上药。“谢谢你,”他张了张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更多话。
“先别急着哭,好好干活才是真的。”苏晚晴递给他一张纸巾,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亮了亮,“对了,我们店每天下午三点到五点客人少,你要是愿意,可以唱首歌给大家听,就当给店里添点气氛,我给你加五十块补贴,怎么样?”
林千月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唱歌,这个他几乎快要遗忘的爱好,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被提起。他用力点头,泪水还挂在脸上,却露出了三年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我愿意,谢谢你!”
走出办公室时,阳光正落在他肩上,暖洋洋的。徐梅已经把钱包送了回来,身份证和晓雯的照片都还在,只是照片边缘被雨水浸得有些发皱。他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抚平,指尖摩挲着照片上女孩的笑脸,心里一阵发烫。
苏晚晴随后走出办公室,目光扫过餐厅,最后落在阿强身上,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香港再过四个月就回归了,我们都是中国人,阿力当年犯错,你也犯过错,我都给了你们机会,这位先生也该有。以后再敢人身攻击客人,你就不用来了。”
阿强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喉结滚了滚,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人格面前更没有高低。”苏晚晴的声音不高,却像敲在铜钟上,震得每个人耳尖发麻,“不能因为他有过违法记录就否定他的挣扎,更不能因为他的身份就对他带着偏见。你刚才说的话,既伤人又失体统,必须道歉。”
阿强攥着围裙角,手指都泛白了,几秒后终于抬起头,用生硬的普通话憋出一句:“对不起,我不该骂你,也不该对你有偏见。”
林千月看着他局促的模样,想起自己这些年的委屈,心里的怨气忽然就散了。他攥了攥拳头,用带着潮汕口音的粤语回了句:“没事,以后注意就好。”声音里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光说对不起不够。”苏晚晴转身吩咐,“阿强,带他去后厨找套干净的工作服。从今天起,他在这里做杂工,负责摆台、收餐、打扫卫生,月薪三千港币,包吃住,干得好还能涨。”
林千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不自觉地摸向口袋——空荡荡的触感还在提醒他今早的窘迫:被偷的钱包、潮冷的工棚、七份被拒收的简历……这些画面混着眼前的暖光,让他鼻子又一酸。“谢谢老板,我一定好好干,绝不偷懒!”他用力点头,手指捏得发白,声音里还带着没消散的哽咽。
“我这里的员工,一半都走过弯路。”苏晚晴看着他,嘴角漾起浅浅的笑,“阿力以前差点进监狱,后厨的阿荣以前偷过东西,现在都靠双手吃饭,活得堂堂正正。你也可以的,对吧?”
“嗯!”林千月重重应着,眼眶又热了。
阿强带着他往后厨走,路过收银台时,徐梅正拿着一包刚买的创可贴等在那里,笑着说:“千月哥,这是给你的,你手上有伤口,别沾水感染了。”
“谢谢你,小梅。”林千月接过创可贴,指尖触到包装纸的温热,心里一阵发烫。
阿强这时也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递来一套蓝色工作服:“刚才……真是对不住了,以后有啥不懂的,你问我就行。月满楼的规矩不多,大家都是真心干活的。”
“我知道,我很感谢苏老板。”林千月摸着工作服上淡淡的肥皂香,轻声说。
“苏老板也不容易。”阿强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她妈在她幼年时出意外走了,她爸忙着地产生意,压根不管她,连她妈留下的月满楼都想卖掉。她十八岁就辍学接手,还遇到过拆迁闹事的,硬生生撑了五年。前阵子她想贷款周转,张老板明明同意了,结果中途又变卦,摆明了就是想逼她卖店。”
林千月的心猛地一沉。原来这束照亮他的光,自己也藏着那么多暗伤。敬佩混着感激,在心里酿出更沉的滋味。
张叔已经在楼梯口等他,领着他上了二楼。员工合租房是个大套间,用木板隔出六个小房间,每个门口都挂着名字。空气里飘着饭菜香,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端着碗面条从厨房出来,见了他还笑着点了点头:“新来的?以后叫我阿力就行,有啥麻烦尽管说。”
“谢谢力哥。”林千月回以微笑。
“最里间没人住。”张叔推开一扇门,“被褥是新晒过的,柜子里有毛巾、牙刷、脸盆,都是没拆封的。晚上十点熄灯,早上六点要起来备早茶,别迟到。”
林千月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门。小房间不大,一张单人床、一个木柜、一张折叠桌,可阳光刚好能照到床头,地板擦得发亮,连墙角都没有灰尘。他坐在床上,手指抚过床单上暖暖的阳光味,忽然想起昨天还在工棚里缩着肩膀避雨,被子潮得能拧出水,今天却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有了能吃饱饭的工作,还有了一套干净的被褥。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天边透出点晴色,一道淡淡的彩虹挂在远处的楼宇间。林千月摸出藏在贴身口袋里的半块皱巴巴的纸巾——那是上次找工作被拒时,前台姑娘偷偷塞给他的,说“擦擦眼泪,总会好起来的”。他把纸巾展平,又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新柜子的抽屉里。
然后他站起身,对着窗户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没有工地的尘土味,只有雨后的清新,和楼下餐厅飘来的叉烧香。他想起苏晚晴温柔的眼神,想起她那句“靠自己的双手赚钱,活得堂堂正正,比什么都强”,心里忽然亮堂起来。
过去的已经过去,被背叛的痛苦、违法记录的困扰,都不能再困住他了。
从明天起,他要好好干活,珍惜这个机会,重新开始。
更要……好好报答那个在雨里为他撑起一片天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