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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晚风遇千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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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的香港,这颗被霓虹包裹的‘东方之珠’在殖民统治的末期展现出复杂的面貌。表面是喧闹鲜活的都市交响,但对许多像林千月一样的新移民来说,这里既是充满机遇的战场,也是需要咬牙硬扛的陌生之地。”
林千月拖着一个褪色的帆布行李箱,静静伫立在弥敦道的街角。箱子边角磨得发白,像承载了一路风尘,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在霓虹下泛着细碎的光。刚下渡轮时的新鲜感尚未褪去,鼻尖萦绕着海风特有的咸腥,与街边茶餐厅飘来的菠萝油香气缠在一起,让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他来自汕头的普通家庭,潮汕人的务实是刻在骨子里的底色,可与生俱来的文艺细胞,却像暗夜里的星光,让他对这座“东方之珠”满是浪漫遐想。
“千月!这边!”
不远处,晓雯正挥着手朝他跑来。她扎着清爽的马尾,鬓角碎发被风吹得微微扬起,脸上挂着藏不住的雀跃。作为林千月的大学同学兼女友,她提前半个月来香港打理出租屋,此刻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累坏了吧?广东到香港水路颠簸了三个多小时,我带你去吃云吞面,这家店的鲜虾云吞,一口咬下去全是鲜汁!”
林千月笑着点头,目光却忍不住在街景中流连。路边的报刊亭里,《华星日报》《明报》堆得老高,头条多是股市、楼市的消息,偶尔夹杂着明星绯闻。穿旗袍的侍应生在老式茶楼门口招揽客人,盘扣锃亮,一口粤语软糯动听;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举着相机拍照,穿西装的白领步履匆匆,公文包夹在腋下;卖鱼蛋的小贩推着推车沿街叫卖,咖喱香气飘出老远——这一切都和汕头的宁静截然不同,满是快节奏的活力与机遇。
“想什么呢?”晓雯轻轻戳了戳他的胳膊,眼底闪着好奇的光,像要透过他的眼神看清心事。
林千月回过神,与她对视时,眼底泛起淡淡的光亮:“没什么,只是没想到香港会这么热闹。”他顿了顿,语气里藏着憧憬,“感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透着生机,好像只要肯拼,就能闯出一片天地。”
他从不是空谈理想的人。作为广州一家国营企业的骨干,这次被派遣到香港分公司担任人事主管,是公司的器重,也是他主动争取的机会。月薪比在广州翻了一倍,加上奖金,他算了算,省吃俭用三年,再加上晓雯的工资,足够在香港老城区付一套小两居的首付。到时候,他们就能在这里结婚、扎根,让未来的孩子在这座繁华都市里长大。
“我已经看好房子了,”晓雯牵着他钻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就在油麻地附近,四十多平米,采光特别好,离你公司步行十五分钟就到。房东是位和蔼的老婆婆,人很好,价格还能再议,而且咱们都会说粤语,跟她聊得很投机。”
巷子静得像被时光遗忘,与主干道的喧嚣形成鲜明反差。两旁的唐楼挨得紧实,斑驳的墙面上爬满青苔,像覆着一层暗绿色的绒毯。空调外机的嗡嗡声是城市的背景音,晾晒的衣物在头顶轻轻晃动,偶尔有居民从门口探出头,好奇地打量着这对操着潮汕口音粤语的年轻男女。
林千月跟着晓雯踏上狭窄的木质楼梯,台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房子的年岁。到了三楼,晓雯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笑着推开窗户:“你看,从这里能看到一点点海的影子。”
海风瞬间涌了进来,带着些许凉意。林千月走到窗边,果然望见远处一片模糊的蓝,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房间不大,一室一厅,水泥地面扫得干净,墙壁刷得雪白,家具简单却齐整: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客厅里摆着老旧的沙发和茶几。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像一层金色的纱幔,把小小的屋子衬得格外温暖。
“很好,”林千月转过身,从背后轻轻将晓雯揉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晓雯,辛苦你了。等我们买了这套房,就重新装修,给你做个大大的衣柜,再添个沙发床,以后爸妈来探望也有地方住。”
晓雯像只温顺的小猫,依偎在他怀里,鼻尖蹭着他衬衫上淡淡的皂角香,眼底闪着对未来的憧憬:“我一直都信你呀。”
林千月确实有骄傲的资本。他从小就是邻里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成绩一路拔尖,考上了广东省最好的大学,毕业后顺利进入国营企业,不到三十岁就坐上了人事主管的位置,是同辈里的佼佼者。虽说长相普通,可晓雯当初爱上他,正是被他的才华与温柔打动,义无反顾。
安顿下来后,林千月很快投入工作。香港分公司刚成立,人员招聘、制度建立、员工培训,一堆事压过来,他每天早出晚归,忙得像个陀螺,可看着公司渐渐步入正轨,心里满是成就感。
晓雯在一家外贸公司当文员,偶尔也会加班。但只要早下班,她总会提前做好饭菜,等林千月回家。两人坐在小小的餐桌前,边吃边分享白天的趣事:晓雯吐槽公司里复杂的人际关系,林千月讲招聘时遇到的有趣候选人,偶尔也会抱怨香港的物价——一碗云吞面要十几块,比老家贵了三倍。
“咱们得省着点花,”林千月嘴里塞着饭,含混不清地说,“每个月固定存一半工资,争取两年内凑够首付。”
“我知道啦,”晓雯轻点着头,眼底带着笑意,“我已经把化妆品换成最平价的了,衣服也不买新的。对了,昨天我爸打电话来,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还说要是香港买房压力太大,就回汕头,他帮我们付首付。”
林千月的动作顿了顿。他知道晓雯的父亲一直不太满意他——晓雯家在汕头做水产生意,家境殷实,她父亲总觉得千月家境普通,配不上自家女儿。每次通电话,对方语气里总带着几分疏离,只是没明说反对。
“不用了,”林千月仰头,眼神坚定,“我想靠我们自己在香港立足。等买了房,我们就结婚,到时候我亲自登门,让叔叔放心把你交给我。”
晓雯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没再多说。
日子平淡却充实。林千月凭借出色的工作能力,很快在分公司站稳脚跟,领导赏识他,同事也愿意和他相处——他的粤语带着点潮汕腔调,却不影响交流,性子又温和仗义,办公室里人缘极好。
闲暇时,林千月会带着晓雯逛遍香港的角落。他们去游乐园坐过山车,尖叫着释放压力;去太平山顶看夜景,脚下的城市灯火璀璨,像撒了一地星星;去街边小摊吃小吃,鱼蛋、鸡蛋仔、钵仔糕,每一样都让他们回味无穷;偶尔逛商场,晓雯也只是看看,很少买东西,毕竟每一分钱都要为买房攒着。
林千月爱唱歌,有空就抱着吉他弹给晓雯听。有时在出租屋的阳台,有时在海边的沙滩,他轻轻拨动琴弦,唱着自己写的歌,晓雯依偎在他身旁,晚风拂过,带着幸福的味道。
“千月,你写的歌真好听,”晓雯柔声说,“要是能发表就好了,说不定你能成为大歌手呢。”
林千月笑了笑:“只是兴趣而已,当歌手哪有那么容易。现在最重要的是买房结婚,其他的以后再说。”
话虽如此,他心里藏着个小小的梦想。他热爱音乐,喜欢用歌声抒发情感,只是现实压力让他不得不暂时搁置——给晓雯一个安稳的家,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可谁也没想到,香港的房价涨得比预想中快太多。短短半年,他心仪的那套房子总价竟飙升了近三万块!林千月攥着存折,眉头紧锁。照这个速度,别说两年,就算再加一年,也未必能凑够首付。
“这房价怎么涨得这么快啊?”晓雯急得眼眶发红,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我爸当初说的话,现在想想真让人焦虑。”
晓雯父亲那句“没房子就别想娶我女儿”,又清晰地回荡在林千月耳边。他看着女友焦灼的模样,心里一阵发紧,深吸一口气才稳住语气:“要不咱们想想别的办法?找亲戚朋友帮帮忙,或者我找份兼职?”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亲戚朋友大多家境普通,帮不上多少;而他白天工作已经够忙,兼职谈何容易。果然,晓雯叹了口气:“亲戚们日子也不宽裕,还是找兼职靠谱点。咱们俩都有正式工作,多赚点,总能离目标近点。”
为了多攒钱,林千月开始琢磨兼职。他试过给培训机构代课,教英语和数学,可课时费不高,还占用太多时间,影响正常工作;也试过给杂志社投稿,投了好几篇都石沉大海。
直到有一次,他跟同事去夜市闲逛,看到路边有歌手驻唱,周围围了不少人,不时有人往歌手面前的帽子里扔钱。同事打趣道:“千月,你唱歌那么好听,不如来这儿驻唱,挣点外快?”
林千月心里一动。他是真的喜欢唱歌,而且驻唱时间大多在晚上,不耽误白天上班。虽然知道夜市驻场可能没有合法手续,但看着房价疯涨的速度,想着晓雯期待的眼神,他还是动了心。
“我问问看。”他说道。
几经打听,他找到了夜市管理员,对方告诉他,你只要交一笔管理费。他就带你到指定位置驻唱,对你就会睁一眼闭一眼,至于管理费,“大家都这么干,所以林千月唱,也要交”。林千月咬了咬牙,答应下来:“好,我明天把钱带来。”
就这样,他交了管理费,租了一套简单的音响设备,踏上了夜市驻唱的路。
每天下班后,他匆匆扒几口饭,就往夜市赶。换上朴素的衣裳,抱着吉他坐在小小的舞台上,他既唱自己写的歌,也唱当时流行的粤语歌和普通话歌。他的嗓音清澈有磁性,再配上独特的编曲,很快吸引了不少听众。
“唱得真好听!”有人忍不住喝彩。
“再来一首!”听众的热情让林千月忘了工作的疲惫,忘了房价的压力,彻底沉浸在音乐里。
每天驻唱结束,帽子里都会攒下不少零钱。数目虽不大,但日积月累,一个月下来也能补贴不少家用。
晓雯心里矛盾得很。她心疼千月熬夜奔波,又忍不住为他的安全揪心,可看着存折上慢慢上涨的数字,又舍不得让他放弃。最终,她还是选择支持:“你注意安全,每次结束记得给我报个平安。”
林千月把她的话记在心里,每次驻唱结束,不管多晚都会给晓雯打个电话。而这份在夜市里挣来的收入,像一束微光,让两人对买房的梦想又多了几分期待。
有一次,一个名叫许辉的30多岁的英混血香港人听完他唱歌,主动上前搭话:“你唱得真好,比不少明星都强。我是做音乐制作的,有没有兴趣把你的歌录下来,试着发表?”
林千月的心猛地一跳。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降临。
“真的可以吗?”他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许辉笑着说,“你的歌很有灵气,只要包装一下,肯定能火。不过录音、制作都需要成本,我们可以合作分摊。”
林千月犹豫了。他现在的钱都要用来买房,根本没有多余的资金投入音乐制作。
“我现在手头有点紧,”他如实说,“能不能等我凑够买房首付,再考虑这件事?”
许辉脸上闪过一丝惋惜,随即点了点头:“可以理解。不过机会不等人,要是你改变主意,随时找我。”
那天晚上,林千月回到出租屋,翻来覆去睡不着。一边是买房结婚的现实压力,一边是触手可及的音乐梦想,他实在难以抉择。
晓雯看出了他的纠结,轻声安慰:“没关系,咱们慢慢商量。买房固然重要,但你的梦想也不能一直搁置。要不我们再省一点,先拿出部分钱做音乐?说不定真能火,到时候买房就更容易了。”
看着女友支持的眼神,林千月心里暖暖的。他知道晓雯一直懂他,也一直支持他的爱好。
“好,”他点了点头,“那我们试试,不过只能拿一小部分钱,不能影响买房计划。”
就这样,林千月拿出积蓄,和许辉达成了合作。接下来的日子,他更忙了——白天处理公司事务,晚上去夜市驻唱,周末还要挤时间去录音棚。许辉对音乐要求很高,一首歌往往要录制几十遍才肯罢休,林千月虽然累,却乐在其中,每次听到录制好的片段,都觉得充满了希望。
与此同时,他的工作也越来越顺利,职位得到提升,薪水也涨了不少。他算了算,只要再努力一年,加上驻唱收入和可能的歌曲收益,凑够首付应该不成问题。
他和晓雯的感情也愈发稳定,结婚的事被提上日程。晓雯的父亲虽然依旧不冷不热,但看着他们在香港过得越来越好,也渐渐松了口,说等买了房就同意他们结婚。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林千月每天充满干劲,忙碌却充实。他看着出租屋窗外的风景,想象着未来的家,想象着和晓雯结婚后的生活,想象着自己的歌曲被更多人听到,嘴角忍不住上扬。
1994年的冬天,香港下了一场罕见的小雨,气温骤降。林千月结束驻唱,抱着吉他缩了缩脖子,快步走向地铁站。路上行人寥寥,灯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折射出模糊的光影,他哼着刚写的歌,心里想着再过一个月就能完成所有歌曲的录制,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他不知道的是,命运的暴风雨正在悄然酝酿。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即将把他的梦想、爱情和人生,全部推向深渊。
回到出租屋时,晓雯已经睡着了。林千月轻手轻脚地洗漱完,躺在她身边,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心里满是柔软。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气息,晓雯在梦中轻轻蹭了蹭他的胳膊,呢喃道:“千月……什么时候才能住进属于我们的小窝呀?”
林千月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个轻柔的吻,低声回应:“快了,再等等,我们很快就有自己的家了。”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未来的画面:宽敞明亮的房子里,晓雯在厨房准备早餐,香气弥漫;他坐在沙发上弹吉他,歌声伴着阳光洒满房间……这幅美好的场景,让他嘴角挂着笑意沉入梦乡。
街角的巡警身姿挺拔,在霓虹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夜色里的香港依旧繁华,却没人预料到,一场阴谋正朝着林千月悄然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