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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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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灯塔下的阴影
“灯塔”计划的实验室,位于“普罗米修斯”基地的E翼深处,相比“方舟”计划独占的、设备崭新的S翼,这里更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旧式示波器的嗡鸣、低温恒温器的嘶嘶声,以及淡淡的、陈年电子元件和化学试剂混合的味道。设备大多是“信标”早期原型开发阶段留下的,有些甚至是从其他部门淘汰下来的。资源申请单总是被打回,预算被一削再削。名义上,“灯塔”仍是“信标”相关基础研究和医疗应用的官方窗口;实际上,它已成为“方舟”庞大蓝图上一个无关紧要的注脚,一个用来安抚少数尚有疑虑的科学同行和国际伦理观察员的、装饰性的存在。
宋揽对此心知肚明。他穿着纤尘不染的白大褂,头发一丝不苟,目光透过无框镜片,冷静地巡视着实验室。他看起来依旧是那个严谨、理性、近乎苛刻的天才科学家,只有最亲近的助手才能从他偶尔凝视虚空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封的锐利,窥见其内心汹涌的暗流。
“灯塔”明面上的工作,是遵循董事会“批准”的方向:研究“信标”植入后的长期生物相容性(样本来自早期少数自愿参与治疗试验的、患有严重创伤后应激障碍或顽固性抑郁症的患者);分析“阿刻戎”和“卡戎”受试者留下的、海量的神经生理与行为数据,撰写那些不会触及核心禁忌的、发表在二流期刊上的“安全性与初步疗效”报告;以及,在董事会严密监督下,进行极其有限的、针对晚期肌萎缩侧索硬化(ALS)或闭锁综合征患者的、纯粹的“通讯辅助”接口改良尝试——目标是让患者能用思维控制电脑光标拼写单词,仅此而已,绝不涉及情绪、认知或深层意识。
这一切,宋揽做得无可挑剔。报告数据详实,结论保守,完全符合一个“失势”但仍尽职的科学家的形象。他甚至偶尔会在内部会议上,对“方舟”计划某些“过于激进”的公开技术路线(当然是经过筛选披露的)提出“谨慎的优化建议”,其言辞之专业、态度之合作,让“方舟”那边的新负责人挑不出任何毛病,反而觉得这位前首席技术顾问终于“认清了现实”,安心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然而,在“灯塔”光滑平静的表面之下,在那些看似合规的实验、报告和数据流的掩护中,宋揽构建了一个完全独立、高度隐蔽、物理隔离的“影研”网络。
这个网络的核心,是三个人:
* 埃琳娜·沃尔科娃,神经生物学家,前“阿刻戎”项目核心成员,因对早期异常事件(如Delta-2的模式厌恶)的深度担忧,在项目拆分时“主动”选择跟随宋揽来到“灯塔”。她负责逆向分析所有“信标”相关实验(包括“方舟”那边“不小心”泄露或可以通过特殊渠道“合理”获取的)中出现的、无法用现有模型解释的“异常”数据,特别是那些涉及非直接耦合、跨个体同步、以及对特定非生物性电磁模式的神经响应的案例。她的实验室深处,有一间隔音的、电磁屏蔽的暗室,里面运行着一套自制的、超高时间分辨率的生物电磁场与神经电活动同步记录系统,专门用于捕捉和分析那些“幽灵般”的同步现象。
* 列夫·陈,理论物理与复杂系统专家,痴迷于非线性和网络动力学。他是宋揽秘密招募的,在“灯塔”的公开身份是“数据处理顾问”。他的任务,是利用“灯塔”和“影研”网络收集到的所有“异常”数据,尝试构建一个超越传统神经科学的、 描述“信标-神经系统-环境”三者相互作用的、 非平衡态动力学模型。他想知道,那些同步现象是偶然的“共振”,还是某种更深层的、基于“信标”硬件固有物理属性与神经网络动力学耦合而产生的、 自组织的、 潜在的信息传递或处理“层” 的雏形?这个“层”,是否就是宋揽警告中提到的、可能导致全球性意识同步的“底层协议”?
* “哨兵”,一个没有名字,只有代号的黑客与信息安全专家。他/她不属于“深蓝前沿”,是宋揽通过极其隐秘的、与过去某些“不太光彩”但绝对可靠的经历相关的渠道联系的。“哨兵”的任务,是确保“影研”网络的绝对隐蔽,并被动监控“方舟”计划对外的数字足迹——不是入侵(那太危险),而是监听“方舟”与“深蓝前沿”总部、与其他潜在合作者、以及与其外部供应链之间加密通信的元数据(流量模式、通信对象变化、特定关键词的出现频率等),从中分析“方舟”的进展阶段、资源调动方向、以及可能面临的内部技术瓶颈或外部压力。
“影研”网络的运作资金,来自宋揽个人多年积累的、通过各种合法投资与咨询收入建立的独立基金,以及埃琳娜和列夫贡献的部分积蓄。设备多是自研或通过非官方渠道购得的二手器材改造。数据存储在最原始的、物理隔离的、定期更换位置的加密固态硬盘阵列中,不连接任何网络。他们之间的通讯,使用一种基于一次性密码本和特定书籍作为密钥的、古老的、但绝对无法被暴力破解的机械密码机,信息交换通过看似无关的、定期更换的“死信箱”(通常是基地外某个小镇图书馆的特定书架缝隙,或公园长椅下的隐蔽磁吸盒)进行。
这是一场在敌人眼皮底下、用极其有限的资源、进行的、静默的、绝望的战争。战争的目的,不是摧毁“方舟”(那不可能),而是理解它,预测它,并在它最终展现出其最危险的面目时,能够知道它的“阿喀琉斯之踵”可能在哪里,或者至少,能留下一些关于其“本质”的、无法被抹除的、 独立的记录。
今夜,宋揽在“灯塔”主实验室值夜。明面上,他在监控一台为ALS患者设计的、新型非侵入式脑电采集帽的长期稳定性测试。数据平稳,一切正常。
他面前的屏幕上,除了测试数据流,还有一个小小的、伪装成系统性能监视器的窗口,显示着“哨兵”刚刚通过死信箱传递来的、一份高度加密的简报摘要。简报内容来自对“方舟”近期外部通讯元数据的分析:
* 频率异常:过去四周,“方舟”与某个位于苏黎世的、表面从事“高性能计算架构咨询”的公司的加密通讯流量,增加了 320%。该公司的背景经“哨兵”外围调查,疑似与某国军方资助的、量子计算与神经形态计算交叉研究的“黑项目”有间接关联。
* 关键词涌现:在可捕捉的、未加密的元数据标签或通信协议标识符中,出现了数次新的、之前未见的内部项目代号片段,经“哨兵”的词汇模型分析,与“大规模并行神经模拟”、“实时意识场扰动注入”、“协议栈稳定性边界探测” 等概念存在高概率关联。
* 资源调度暗示:通过分析“方舟”向其外部硬件供应商发出的、加密的物流查询请求的模式变化,“哨兵”推测,“方舟”可能正在筹备一次大规模的、新型“信标”硬件(推测是迭代了数代之后的“卡戎”后代)的试生产与初步部署,目标数量级可能在数百到一千,远超以往任何“治疗试验”或“小规模概念验证”所需。
宋揽的目光扫过这些信息,镜片后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但手指在键盘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一下。大规模部署。实时意识场扰动。协议栈。
“方舟”的进度,比他最坏的预估还要快。他们不仅没有因早期异常而却步,反而似乎在利用那些异常,作为深入理解“信标”网络系统性行为的跳板,并加速向“主动塑造与控制”迈进。
他调出列夫·陈昨晚通过密码机送来的、最新的理论模型推演摘要。列夫的模型基于埃琳娜对历史上数次“信标”同步事件(包括雷暴天气、太阳风暴、以及几次“方舟”内部未公开的、高强度电磁环境测试)的精细分析,提出了一个恐怖的猜想:
“信标”网络可能具备一种类似“相变”的特性。当网络节点(“信标”硬件)密度低于某个临界阈值,且环境“噪声”(背景电磁场涨落)水平较低时,网络行为主要表现为节点对宿主的个体化、弱耦合影响,以及偶然的、环境介导的、短程同步。
然而,一旦节点密度超过临界阈值,或者,环境“噪声”中出现特定模式的、强相干的电磁驱动(无论是自然的,如特大规模的太阳耀斑,还是人为的,如“方舟”计划可能正在测试的“全局同步协议”),整个网络可能自发地进入一种“同步相”。
在“同步相”中,个体的“信标”不再是独立的。它们会通过宿主身体作为媒介,与环境的电磁背景、以及其他“信标”,形成强耦合。这种耦合可能导致:
1. 信息(或状态)的亚光速传播:某个节点的异常状态(如宿主极端情绪、硬件故障),可能以远超物理接触的速度,在网络中传播,引发连锁反应。
2. 集体振荡模式锁定:所有节点的内部节律(如硬件自检周期、与宿主神经的耦合强度)被“拉入”一个共享的、强制的全局节律。这个全局节律,可能就是某种……“47分钟” 的变体?(列夫在报告中用问号标出,他尚未有证据,只是数学推导出的一个可能时间尺度。)
3. 涌现的、非局域的“场”属性:网络整体可能表现出某种新的、 无法还原为单个节点之和的“属性”,比如对特定频率电磁场的集体放大或滤波效应,或者,形成一个低维的、但能承载和传递某种抽象“信息结构” (如情绪基调、认知偏向)的“意识背景场”。
列夫的结论是:“如果‘方舟’的目标是建立全球性的‘信标’网络以实现‘意识优化’,那么他们必然会追求并利用这种‘同步相’。因为只有在‘同步相’中,网络才能作为一个统一的、可全局调控的工具。但他们可能低估了,或者故意忽略了,‘同步相’一旦被触发,其动力学是高度非线性且难以精确控制的。一个微小的扰动(比如,一个具有强烈反抗意志的宿主,其‘信标’产生的异常共振模式;或者,外部敌对势力的针对性电磁攻击),就可能将整个网络推入不可预测的、 可能失控的状态,比如全网络共振崩溃、集体意识‘冻结’(所有宿主陷入类似植物人但神经活动高度同步的状态)、或者……产生某种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 非生物的、 逻辑的‘污染’或‘变异’。”
宋揽关掉了列夫的报告窗口。实验室里只有仪器运行的声音。他走到窗边(厚厚的防辐射玻璃,外面是阿尔卑斯山永恒的夜色和积雪),看着玻璃上自己冷静的倒影。
他知道,列夫的推演很可能接近真相。“方舟”在加速,奔向那个“同步相”的临界点。而“灯塔”下的“影研”,就像几个在冰川脚下观察裂隙的地质学家,清楚地听到冰层深处传来的、不详的碎裂声,却无力阻止,甚至无法大声警告,因为他们的声音会被风雪吞没,或者被那些急于登上“方舟”的人斥为“危言耸听”。
他能做什么?
继续收集数据,完善模型,试图找到那个“临界点”的精确参数,或者“同步相”中可能存在的、理论上的“脆弱点”或“控制参数”。
继续通过“哨兵”,监控“方舟”的动向,寻找其可能暴露的弱点,或者与外部压力(如国家调查、竞争对手)产生冲突的迹象。
以及……准备“种子”。
不是孟颜夕后来留下的那种“污染的种子”,那是更高级、更抽象的反抗。宋揽准备的,是更基础、更物理的东西。
在“灯塔”一个绝对物理隔离、没有任何电子设备的密室里,宋揽亲自设计并手工制作了几套特殊的“信标”硬件。
这些硬件,在物理层面,与“方舟”正在部署的型号高度相似,甚至采用了部分相同的、通过秘密渠道流出的核心纳米材料。但在最底层的固件逻辑,以及与神经系统耦合的谐振频率参数上,宋揽做了极其隐秘、 极其根本的修改。
这些修改的目的,不是为了让这些“信标”更好地“控制”或“读取”宿主。
恰恰相反。
这些“信标”被设计为:一旦被植入某个具备极强独立意志、 反抗精神、 且在认知或情感层面与“控制”和“物化”存在根本性冲突的宿主,并受到来自“方舟”网络的、强制的、 试图将其拉入“同步相” 的全局协议驱动时——
它们不会顺从地同步。
它们会尝试,以自身硬件为“锚点”,利用宿主的反抗意志与剧烈神经活动作为“能源”,激发其内部预设的、非标准的谐振模式,产生一种高度特化的、 充满“错误”和“不和谐” 的生物电磁辐射。
这种辐射,在宋揽的理论中,可能会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形状不规则的石头,在“同步相”试图形成的、平滑的“意识背景场”中,激起异常的、 难以被系统快速同化或消除的 “湍流”、“涡旋” 或“逻辑伤疤”。
这不是武器,至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武器。它甚至可能无法对“方舟”网络造成实质性损伤。它更像是一种标记,一种宣告,一种用宿主的存在本身发出的、最后的、 物理性的 “不”。
一个为反抗者准备的、 注定与宿主一同毁灭的、 逻辑的“殉爆”装置。
宋揽称之为“逆流信标”或“烙印原型”。
他不知道这些“烙印原型”是否真的有用,不知道是否真的会有那样一个宿主,也不知道“烙印”爆发时具体会发生什么。这纯粹是基于最前沿(也最禁忌)的神经物理与复杂系统理论的、绝望的、 黑暗的、 预防性的理论设计。
他制作了七套。然后,他将设计图纸、核心参数、以及所有相关理论推导,用最原始的微缩胶片技术,复制了数份,分别藏匿在只有他知道的、全球几个不同地点的、物理的“时间胶囊”中。他希望,如果“方舟”的阴影真的降临,如果“灯塔”被吞噬,至少这些危险的“知识”,有极其微小的可能性,在未来被某个同样不愿屈从的、具有足够能力与决绝意志的人发现、理解,并……使用。
做完这一切,宋揽回到实验室主控台前。屏幕上,ALS患者的脑电测试数据依旧平稳。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极度疲惫、但眼神深处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神情。
“灯塔”的光,照不亮“方舟”驶向的黑暗深渊。
但至少,在灯塔的基座之下,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他埋下了几颗可能在爆炸中发出刺耳噪音、可能在绝对的寂静中留下扭曲刻痕的……
冰冷的、 沉默的、 叛逆的。
种子。
第八章,灯塔下的阴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