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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荒原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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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越野车后排,随着行驶的颠簸亡命北上。
斜前方副驾位,后颈满是横肉的男人时不时往我这里瞥一眼。他的怀里揣了把枪。
现在这个世界上,有一半的人认为我是反社会的疯子,另一半认为我是解放世界的先知。
至少我是这么被告知的。
而我,则认为自己是个低社会化的边缘人士,过着穷困、闲散,但绝对应该算作“无害”的家里蹲生活。
车已经开了四五天,走的尽是人迹罕至的路,一路上自然没什么像样的餐宿,也很少停下来休息。吃饭、睡觉基本都在车上对付。
“唔唔!唔——”
我试图发出声音,但双手被反剪在背后,口中被人塞了团布,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看他怎么了。”开车的说。
副驾男子迅速回头斜了我一眼,但在与我视线相交的瞬间又立刻避开,像在躲避什么不可直视之物。
“看起来没大问题,点滴扎得很稳。”
“……”
我右臂的肘窝处,连了一根白色导线。由于嘴被堵住、无法进食,他们选择用这种方式维持我的生命体征。
车身突然剧烈颠簸了一下。
扎入皮肤的导管被猛地扯起。但因为他们粗暴、横七竖八地在接口处贴了几层胶带,因此导管不仅没脱落,反而把我那块皮肤全数扯起。
我艹、王八……
我倒吸一口冷气,眼眶微热、溢出泪花。
泄愤一样地,我给了主驾背椅一头槌,算是以痛止痛。
“……”
“唉……”
主驾叹了口闷气,降低车速。
说实话,尽管车上这两个彪形大汉“尊称”我为“先知”,我却是被他们绑架来的。
他们利索地把缺乏锻炼的我塞进车里,我脑门儿还跟着挨了一下。对此,他们“头儿”的解释是:这么做是为了你的安全。
安全:指被一群不认识的人带走,并且毫无理由。
窗外风景飞速倒退,日轮沉入山坳。
跨过裂谷大桥,气温显著降低,天空中竟飘起了雪。
天幕阴沉,大地铅灰。前方远处,忽然亮起一点橙黄的光。那点暖光慢慢扩大,先变成三角形,再变成一栋灯火通明的小屋,红墙黑瓦,屋顶已积有薄雪。
车停了下来。司机绕到后座,打开车门。
“请下车。”
我没动。
司机上了点年纪,一身黑衣,形貌粗壮。他的瞳仁是温良的浅棕色,眼尾下垂,眼神有点无奈。
末了,他俯身钻入车内,缓慢而耐心地从我手臂上撕下一张又一张胶带,取下点滴导线。
“请您下车吧。”
“……”
我左脚向外迈了一步,随后保持着双手反绑,被他们一左一右带到屋前。
大门没锁,一推就开。进到屋里,扑面而来的先是暖意,然后是噼啪作响的炉火和跳跃的星光。
屋中央一人背立而站,火光裁剪出他肩宽腿长的身形。
“郑总,人带过来了。”
“给他松绑。”
“郑总、可是……”
“没事,给他松绑。你们在外面等着。”
“是。”
双手束缚被解开,背后关门声响起。我连忙取出口中的布团,缓缓把因吃痛而僵住的下颚“扶回”原位。
揉一揉手腕,我这才打量起这间屋子来。
四周的墙由红转砌成,未经粉饰。屋里的大件除了沙发、茶几和壁炉,还有两个大书架。各式封皮的书散落在房间四处。
这人真奇怪,喜欢读书?
现在还用阅读的方式获取信息,无异于钻木取火。
“抱歉,用这么粗暴的方式请你过来。”
绑架犯一边说,一边回过身。我方才看清他的样子。
对方看起来与我年纪相仿,戴了副无边圆框眼镜。微曲的短发肆意翘起,身穿方领白衬衣和墨绿色毛衫,加上阔腿长裤和棉拖鞋,有那么一点儿“学者居家”的随意气质。
然而他右边眉角却有一道长疤,在那张斯文的脸上有些骇人。
见我不言,他取下煨在炉上的水壶,又从开放式厨房取来两个马克杯,对称放到茶几上,把两杯都掺满。
我静静看着他表演。
“我煮了壶咖啡。蓝地瑰夏,有市无价,想着一定要请你尝尝。随便坐。”
说完,他于左侧沙发先行入座。
我挪着步子靠近右边的沙发。并非我意志薄弱,只是几天非人的车马劳顿,让那张亚麻质地的沙发,产生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更不要说,它还是温暖的橙色。
一坐,沙发就陷落下去,仿佛要把人拥进怀里。
我沉重地吐了口气,避免自己下意识变成蜷缩姿态。
在此期间,那个人一直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
“周老师辛苦了,这几天估计都没休息好。如果你实在疲惫,可以先睡一觉,我们明天再谈。里面卧室有床。”
……开什么玩笑。
这种情况下,谁能睡得着?
“你……”我火气上来了,体力却没跟上,导致嘴巴背叛脑子,说了句,“那你煮咖啡?”
他愣了一下,而后微不可见地压了压嘴角,“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
半分钟后,杯里的咖啡换成了温热的白水。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郑博之。广博的博,走之的之。”
郑博之端起咖啡,靠回沙发。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比如我为什么找你,以及我想干什么。但有一点能保证:我不会伤害你。等我们聊完,也会送你回去。”
放下杯子,我感觉身体恢复了些。
“…………你要聊什么?”
“这样,不如由你来提问。你想知道什么?”
“行,”既然你让我来问,“为什么绑架我?”
“因为你的‘言能力’。”
“……”
这人还真是不绕弯子。
但我并不想谈这个。
“……那换一个。你是什么人?”
对于我转移话题的行为,郑博之不恼也不怒。他语气平和:“我是‘熔岩电力’的总裁。不过以前在考古研究院也干过,现在算个业余历史爱好者。”
?
三个身份凑不出一个“绑架”的合理解释。
言毕,郑博之安静等待我提下个问题。
“你们是……”我舔了舔嘴唇,“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
“嗯,这个问题,可以有两种理解方式。第一,”他竖起食指,“我们是如何找到隐居的你的。”
“关于这个……周老师,隐匿行踪这种事,你其实不是很在行。”
说完,他竖起第二根手指:“然后第二,我们是如何知道你有‘言能力’的。”
郑博之从沙发扶手一侧取出个黑色文件夹。
他翻开文件夹,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推到我面前。
照片上男人穿深灰正装,笑容开朗。
“杨帆,你的前同事。”
他又抽出一张诊断书,并排放在旁边:“上班期间身体突发僵化,连暴力也无法唤醒,跟中了邪一样。现在还躺在医院、插着管子,没有苏醒的迹象。医生说是神经回路紊乱。”
我感觉自己的指甲嵌进了掌心。
“还有这个。”
又一张照片。
“李丹宇。所有人都觉得他不可能自杀,但他就是随便找了个日子,从楼顶纵身一跃,没留下任何遗书。”
“还有她……”
“她怎么了?!”
我下意识想去夺那张照片,却因为身体的颤抖和虚弱,差点把水杯扫下桌去。
照片上的女生扎低马尾,眼睛几乎全被碎刘海盖住。脸因经常使用精神类药物而显得苍白、浮肿。校服洗得发白,她缩在里面,了无生气。
如果她也出了事,我就不该搞什么“隐居”、“避世”,而应该直接自裁……
自裁……对……应该直接自裁……
郑博之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
“没事,她没事……她现在过得很好。她考上了理想的学校,成绩不好但也不坏。”
“她交到了一个知心朋友,还有个暗恋的学长。他们一起出去吃过饭,互相赠送过礼物……”
他一边说,一遍缓慢而有节奏地拍着我的手臂。在他一句又一句的琐碎陈述中,我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屋内,只剩炉炭脆裂燃烧的声音。
郑博之合上文件夹,留下一声脆响,“……周老师,如果你当时没有出面救她,她不会有现在的生活。但反过来讲,如果你不救她,你和你的‘言能力’,现在也只会是个都市传说。”
“你后悔吗?”他问。
后悔?
当然……
“……不后悔。”
一码归一码。
我的归我,她的归她。
郑博之没有接话。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我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良久,他弹了弹烟灰,转过身来,目光变得严肃而锋利。
“周思凡,我们不是唯一在找你的组织。”
“近期有这么一个传言,说我们的痛苦、恐惧和绝望,可能有某种‘根源’。而这个根源,似乎能被修改。社会上出现了两派人。”
“现在,两派都想找到那个拿着钥匙的人,同他合作——或者让他毁灭。”
我听见自己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
“……所以,你是哪一派的?”
郑博之直视炉火,火光在他的瞳孔里闪烁、跳跃:
“我们,是第三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