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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诗会锋芒 ...

  •   承平二十一年,三月初三,上巳节。

      曲江池畔的流芳园,春柳如烟,桃花灼灼。京中世家一年一度的上巳诗会正设在此处。十三岁的苏棠穿着新制的浅碧色春衫,头发梳成灵动的垂鬟分肖髻,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手里捏着块绣了兰草的帕子。

      表面平静,内心却有点烦。

      今年的诗会格外隆重,连几位皇子都来了,各家小姐们卯足了劲要崭露头角。她本来不想来的——与其在这儿听人掉书袋,不如在家研究新得的机关图谱。可她爹说了:“你已十三,该学些交际应酬。”

      所以她就来了,带着昨晚临时背的几首应景诗,打算应付过去就溜。

      诗会按惯例,先由几位大儒出题,众人即兴作诗。前几轮无非“春柳”“桃花”“燕归”,诗句都差不多,苏棠听得直犯困。

      直到一位白胡子老儒抚须道:“今岁诗会,老夫想换个新题——以‘机巧’为题,或咏物,或抒情,不拘一格。”

      满场静了一瞬。

      机巧?这在雅集中可是冷门。读书人向来推崇“天然去雕饰”,对机关巧技多持“奇技淫巧”之见。

      几位世家小姐面面相觑,显然没准备。倒是有几位公子来了兴致——他们平日就爱玩些弓弩、水车之类。

      苏棠却眼睛一亮。

      机巧?这个她熟啊。

      轮到她时,她起身略一沉吟,开口:

      “木鸢乘风上九霄,
      铜壶滴漏计昏朝。
      若无巧手开天工,
      哪得人间万般妙。”

      四句落,满场安静。

      不是那种被惊艳的安静,是……有点微妙的安静。

      咏机巧的诗,通常要么拘泥于具体器物描写,要么强行拔高到“匠心”“天工”,显得刻意。苏棠这四句却举重若轻:木鸢飞天、铜壶计时,都是实实在在的巧物,最后两句点出“巧手开天工,人间方有妙”,既赞了匠人,又没贬低天然,分寸刚好。

      更妙的是,这诗里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坦荡——机巧就是有用,就是妙,怎么了?

      一位皇子率先抚掌:“好一个‘若无巧手开天工,哪得人间万般妙’!苏小姐见解独到。”

      这一带头,几位年轻公子也纷纷附和。可女眷席那边,气氛却不太对。

      几位年长些的夫人微微蹙眉。一个穿玫红衫子、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姐——礼部侍郎家的千金林婉儿,轻声道:“苏妹妹这诗……倒是别致。只是女儿家,谈论这些工匠之事,是否稍欠雅致?”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几人听见。

      苏棠脸色一白。

      她听懂了潜台词:女子该吟风弄月、针黹女红,不该碰这些“工匠之事”,不雅,失身份。

      她娘轻轻按住她的手,示意她别说话。可林婉儿身边几个小姐已经窃窃私语起来。

      “说的是呢,女儿家还是该娴静些。”
      “听说她平日就爱捣鼓些木头铁器……”
      “太傅家的女儿,怎地这般……”

      声音细碎,却像针一样扎人。

      接下来的环节,苏棠明显被孤立了。分组联句时,没人愿意和她一组;品茶赏花时,小姐们三五成群,她独自坐在亭边;连去取点心,都有人“恰好”挡在她前面。

      她端着茶杯,看着池中游鱼,忽然觉得有点冷。

      不远处的男宾席,陆明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今天是作为将军府代表来的,本来对这种风花雪月的场合毫无兴趣,全程在琢磨新学的枪法。直到听见苏棠那四句诗,他眼睛亮了——说得好!就该这么坦荡!

      可紧接着,他就看到了那些小姐们的窃窃私语,看到了苏棠被孤立的难堪。

      他的手慢慢握紧了茶杯。

      诗会进行到后半程,按惯例有才艺展示。几位小姐弹琴、作画、绣花,赢得满堂彩。轮到林婉儿时,她起身微笑道:“小女不才,愿献舞一曲《春江花月夜》。”

      她今日特意穿了身水袖舞衣,发间一支珍珠步摇,随着莲步轻移,珠串摇曳生姿。舞姿确实优美,引来阵阵掌声。

      舞毕,她盈盈一礼,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苏棠这边,微笑道:“不知苏妹妹准备了什么才艺?听说妹妹擅……机关之术,可要展示一二?”

      这话带着刺。机关之术在这种场合如何展示?难道当场做个木工?

      几位小姐掩嘴轻笑。

      苏棠起身,脸色平静:“小女子才疏学浅,并无准备。愿抚琴一曲,为诸位助兴。”

      琴是现成的。她走到琴案前坐下,深吸一口气,指尖抚上琴弦。

      弹的是《流水》。琴音清越,从潺潺溪流到奔腾江河,技法纯熟,情感充沛。一曲终了,连几位挑剔的老儒都微微颔首。

      可林婉儿又开口了:“苏妹妹琴技了得,只是这《流水》……似乎更适合男子弹奏?女儿家不该弹些《子衿》《蒹葭》之类的吗?”

      又是一根刺。

      苏棠静静看着她:“琴音无分男女,只在心境。林姐姐觉得《流水》不雅,不知雅在何处?”

      这话回得直接,林婉儿一时语塞。她身边一个绿衣小姐赶紧打圆场:“婉儿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苏妹妹性子特别,与我们都不大一样呢。”

      “不一样”三个字,咬得格外重。

      气氛尴尬起来。

      就在这时,男宾席传来清朗的声音:“既然才艺展示,不如我们也凑个热闹?”

      众人转头,见陆明砚站了起来。他今日穿了身月白长衫,腰间却佩着剑,文武气质奇异交融。

      “久闻曲江池畔箭术比试是上巳传统,”他笑道,“今日春光明媚,不如设个靶子,让诸位一试身手?”

      这提议得到了年轻公子们的一致响应——他们早坐烦了。很快,仆役在池畔空地设了箭靶。

      陆明砚第一个上场。他持弓搭箭,姿势标准,一箭正中靶心,引来喝彩。几位公子也纷纷上场,有中的,有脱靶的,气氛热烈起来。

      女眷们也在亭中观望。林婉儿看得兴起,对身边姐妹笑道:“这有什么难?我兄长教过我,也能射中。”

      她声音不小,陆明砚听见了,忽然转头一笑:“林小姐既通箭术,不如也来一试?”

      林婉儿一愣。她只是随口一说,哪真会射箭?可众目睽睽之下,只能硬着头皮上场。

      仆役给她拿了张轻弓。她笨拙地搭箭,用力一拉——

      箭软绵绵地飞出去,离靶子还有三尺就掉进了草丛。

      一阵低低的哄笑。

      林婉儿脸色涨红,正想退下,陆明砚却道:“林小姐初次试射,已是不易。不如我示范个有趣的?”

      他重新搭箭,却不瞄靶子,而是望向远处——那里有株开得正盛的桃树,枝头挂着小姐们祈福用的五彩丝绦。

      “听闻上巳有射柳祈福之俗,”他朗声道,“今日无柳,我便射这桃枝上的丝绦,为诸位祈福。”

      说罢,弓如满月,箭似流星——

      “咻!”

      箭矢精准地穿过一条鹅黄色丝绦的结扣,带着丝绦钉在桃树干上。丝绦随风飘荡,像面小小的旗。

      “好!”众人喝彩。

      陆明砚却不停,又搭一箭:“这条粉的。”

      “咻!”又中。

      “这条蓝的。”

      “咻!”

      连射五箭,五条丝绦钉在树上,颜色各异,如彩虹垂挂。

      满场掌声雷动。连几位皇子都起身叫好。

      林婉儿也看得呆了,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想看得更清楚。她发间那支珍珠步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就在此时,陆明砚搭上了第六支箭。

      他眯起眼,似乎在瞄准桃树更高处的一条丝绦。弓弦缓缓拉开——

      松手!

      箭出!

      却不是飞向桃树,而是以一个极刁钻的角度,擦着林婉儿的鬓边飞过!

      “啊!”林婉儿惊叫一声,下意识捂住头。

      只听极轻微的“叮”一声,她发间那支珍珠步摇竟被箭矢带飞出去,“噗通”落进曲江池中!

      全场死寂。

      林婉儿呆立当场,脸色煞白。她的丫鬟尖叫着扑到池边,可步摇已经沉入水中。

      陆明砚放下弓,一脸“懊恼”:“哎呀,失手了!对不住对不住,林小姐受惊了。”他快步走过来,拱手致歉,“箭矢无眼,险些伤了小姐。这支步摇……”他看了一眼池水,“我定赔一支更好的。”

      他说得诚恳,可那双眼睛里,分明没有半分歉意。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这是故意的。

      故意射飞她的步摇,因为她刚才句句带刺,孤立苏棠。

      林婉儿嘴唇发抖,想说什么,却见陆明砚已经转身走向苏棠,当着所有人的面,温声道:“琴弹得真好。下次你弹《流水》,我舞剑相和,定比某些人干巴巴的舞好看。”

      这话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女眷席每个人都听见。

      苏棠看着他,眼圈突然红了。不是委屈,是……她说不清。

      林婉儿被丫鬟扶着下去了,脸色难看得要命。几位刚才还跟着孤立苏棠的小姐,此刻都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

      诗会不尴不尬地继续,但风向已经变了。有几位公子主动来找苏棠讨论她那首机巧诗,有夫人夸她琴艺了得。就连那位白胡子老儒,也特地过来对她说:“女子通机巧,并非不雅。前朝便有女匠人制浑天仪,青史留名。苏小姐,坚持你所爱,无妨。”

      回程的马车上,苏棠一直沉默。

      陆夫人轻声问:“棠儿,今日委屈你了。”

      苏棠摇头:“不委屈。”她顿了顿,“就是……有点累。”

      她没说出口的是:为什么女子喜欢机巧就是不雅?为什么非要和所有人一样才算好?为什么展示才华,反而要遭人孤立?

      到了太傅府,她没立刻下车,而是对陆夫人说:“伯母,我想……走走。”

      陆夫人看她神色,点头:“让明砚陪你。”

      曲江池畔,游人渐散。夕阳把水面染成金色。

      苏棠和陆明砚并肩走在堤岸上,影子拉得很长。

      “今天谢谢你。”苏棠先开口。

      “谢什么?”陆明砚踢开一颗石子,“我又没做什么。”

      “你做了。”苏棠转头看他,“你射飞了她的步摇。”

      陆明砚摸摸鼻子:“真是失手……”

      “骗人。”苏棠笑了,“你射丝绦时那么准,怎么会失手到她头上?”

      陆明砚不说话了。半晌,他闷声道:“她欺负你。”

      “我知道。”苏棠停下脚步,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但这种事……以后还会有吧。我不可能每次都靠你射飞别人的珠钗。”

      陆明砚也停下,认真看她:“那你想怎么办?”

      苏棠想了想:“我爹今天散席后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

      “他说,‘才华当展,亦当藏。露锋芒是为了让人看见,不是为了伤人,更不是为了让别人无地自容。’”苏棠复述着,“我今天那首诗……可能太直接了。我该说得委婉些,或者……不说。”

      陆明砚皱眉:“凭什么不能说?你说得又没错!”

      “是没错,”苏棠苦笑,“但有时候,对错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别人舒服。我爹说,这是处世之道。”

      “那也太憋屈了。”陆明砚不忿。

      “是不好受,”苏棠轻声说,“但或许……这就是长大要学的?既要坚持自己喜欢的,又要学会让别人接受的方式。”

      她抬头看陆明砚:“就像你射箭,明明可以射得更准,但你知道什么时候该正中靶心,什么时候该‘失手’。”

      陆明砚愣住。他今天射飞步摇,确实是一时冲动,但现在想来……或许,这也是一种“方式”?

      “那以后,”他问,“你还写机巧诗吗?”

      “写。”苏棠眼睛又亮了,“但可能不随便拿出来给人看了。我可以写给自己看,或者……”她眨眨眼,“只给你看。”

      陆明砚心里一跳,耳根发热:“那、那敢情好。”

      夕阳完全沉入西山,天边还剩一抹绯红。

      “陆明砚。”
      “嗯?”
      “今天虽然有点糟心,”苏棠认真说,“但最后那一下……挺痛快的。”

      陆明砚咧嘴笑了:“痛快就行。下次谁再欺负你,我还射她珠钗。”

      “别,”苏棠也笑,“赔不起。下次……下次我们换个文雅点的法子。”

      “比如?”

      “比如……我给她讲机关原理,讲到她睡着?”

      两人都笑了,笑声在暮色里清亮亮的。

      那天晚上,苏棠在灯下写日记:

      “上巳诗会,作机巧诗,为人所讥。明砚射钗护之。爹言:才华当展亦当藏。吾思之:展为不辜负自己所学,藏为不刺痛他人之心。其间分寸,尚需琢磨。”

      “另:明砚射箭时,很好看。”

      写完,她小心地把日记本锁进抽屉。

      窗外月色如水。

      十三岁的春天,她第一次真切地触碰到了成人世界的复杂规则。有点疼,有点困惑,但幸好……有人陪她一起摸索。

      而隔壁将军府,陆明砚也在练字——这是他的“惩罚”,今日射飞珠钗,虽是为苏棠出头,但方式粗鲁,陆将军罚他抄《礼记》十遍。

      他抄到“君子和而不同”时,笔顿了顿。

      然后继续写,嘴角却微微扬起。

      不同就不同吧。他和苏棠,本来就和那些小姐公子们不一样。

      但这样,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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