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断桥下的秘密》薯条贝宝

2、夜色中的镜头

　　台北的夜风带着冬末微凉，轻轻掠过街角便利店的灯箱，吹起林若尘额前的碎发。他站在忠孝东路的斑马线旁，手中的摄影机架在三脚架上，镜头微微抬起，对准远方正缓缓驶来的夜行公车。车灯从黑暗里照亮一条直线，犹如划开城市沉睡的细缝。
　　喧闹与沉静在台北的夜交织得异常奇特。咖啡店的爵士乐、机车呼啸声、路人间短暂的交谈，构成城市另一种节奏，而林若尘正用镜头捕捉它——所有被人忽略，却鲜活跳动的细节。
　　他的指尖轻触焦距环，动作轻柔却精准。镜头里，公车司机的疲倦、路人的情绪、霓虹灯在车窗的反光，都被他一帧一帧收进心里。
　　他不是在拍画面，而是在捕捉世界的脉搏。
　　“再近一点……再慢一点……”
　　他低声自语，眉心微微蹙起。
　　所有认识林若尘的人，都知道他镜头下的世界与现实不同：
　　——他把喧闹拍得安静，把沉默拍得有力，把普通拍得富有故事感。
　　——他看不到的部分，会凭直觉填补；他看到的细节，比常人更深。
　　此刻，夜拍并不是工作，而是他自我校准的一种方式。
　　拍摄公车、十字路口、昏黄路灯下的情侣、桥墩下的街友……
　　这些画面看似无意义，但对他而言，是重建真实世界的碎片。
　　自从开始接触陈翌晨所交给他的失踪案档案，那些看似普通却又诡异的影像片段便不断缠绕着他。为了让自己保持敏锐，他选择回到街头，以镜头重新寻找“真相的线索感”。
　　——那个十年前的录像，不是普通的家庭录影带。
　　——画面里的停顿、抖动、诡异的角度……
　　让他无法忽视。
　　镜头记录的从来不是表面，而是拍摄者的心理。
　　他越想越觉得，那段录像背后的人，不是随意拍摄。
　　而是“故意留下某些信息”。
　　那种画面结构感、忽隐忽现的符号、以及极不自然的景别切换……
　　让他心底的直觉开始躁动。
　　夜风再次吹来，他抬起头，看向六张犁路口的灯光。
　　镜头的红点默默闪烁，像是在回应他的思考。
　　“这城市总是把秘密藏在夜里。”
　　林若尘低声说。
　　机器“啪搭”一声收束，拍摄完成。
　　他将摄影机从三脚架取下，转身走向公园天桥。台北的夜景自高处望下去，明明车水马龙，却让人产生一种奇怪的孤独。行人与灯光都像穿梭在自己的世界里，互相经过，却没有交集。
　　而林若尘，很习惯这种孤独。
　　不是那种刺痛的孤独，而是一种让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安静。
　　但这几天，他心跳的节奏变得有些微妙。
　　想到陈翌晨、想到那间闷热的资料室、想到那张让他意外被触动的侧脸……
　　他的呼吸便会莫名稍稍一顿。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轻易受人影响的人，可陈翌晨身上那股极压抑的克制、那种被沉默与责任堆积成的深度，让他隐隐被吸引着。
　　——不是迷恋。
　　——是想靠近。
　　——想理解。
　　想知道，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一个曾经天光般明亮的少年，变成如今沉默克制的样子。
　　他站在天桥中央，靠着栏杆，将摄影机抵在额前，闭上眼。
　　耳边，是远处救护车的警笛声。
　　光影在眼皮上跳动。
　　脚下的人流像一条河。
　　当他再睁开眼时，镜头自动对焦在桥下一个微妙的场景——
　　一个男人正站在阴影处，背对着灯光，动作僵硬地看着手机。
　　不是普通路人，而是一种……
　　“过度关注周遭”的姿态。
　　林若尘下意识按下录影键。
　　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贸然靠近，只是从远处安静地拍。
　　镜头微微调整角度，捕捉男人间或抬头观察四周、又迅速低下头的动作。
　　这种行为，他在纪录片拍摄中见过。
　　——通常是参与秘密行动的人。
　　——或是躲避监视的人。
　　林若尘的心跳轻轻加速。
　　镜头缓缓拉近。
　　男人突然抬头。
　　两人的目光隔着夜空气相遇。
　　就那么一瞬。
　　林若尘却感觉像被冰水浸过。
　　男人的眼神没有愤怒、没有惊讶，而是一种不属于日常的冷漠和判断。
　　像是在评估——
　　他是否需要被处理。
　　下一秒——
　　男人转身离开，动作利落、干脆、甚至带着“训练过的行走姿势”。
　　林若尘没有追，只是目送对方消失在夜色深处。
　　风吹起他额前的发，他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摄影机放下。
　　他知道，这段影像，必须明天带去给陈翌晨看。
　　夜拍结束了。
　　真正的故事，才刚刚准备开始。
　　??
　　林若尘回到工作室时，已接近凌晨一点。
　　钥匙尚未插入锁孔，楼道里昏黄的感应灯便亮起，洒在墙面与地面之间，拉出长长影子。旧式公寓的墙皮有些剥落，楼层间有夜归者的烟草味，但对林若尘而言，这样的地方反而让他有安全感——隔绝、安静、独立，适合整理影像，也适合整理思绪。
　　他推开门，灯光顺着感应亮起。
　　工作室不大，却被他整理得井井有条：
　　— 半截落地窗旁是剪辑电脑，三台萤幕亮着淡蓝色待机光；
　　— 另一侧放着摄影器材，整齐排列；
　　— 桌上的手记、资料夹与便笺纸堆叠成层，指向同一个十年前的谜底。
　　林若尘卸下外套，随手挂在旁边的椅背上。夜里的冷气仍残留在衣料上，让他微微打了个寒战。他熟练地打开电脑，将刚拍下的素材导入。
　　进度条缓慢前进，每一点亮起，都像在他心底敲一下。
　　“冷静……先看影像。”
　　他嘟囔着，手指停在鼠标上。
　　影像打开。
　　第一帧，是天桥上的霓虹反光。
　　镜头稍稍移动，男人的身影便从阴影里浮现。
　　林若尘按下暂停。
　　他靠近萤幕，双指抵着唇，眉心轻轻皱起。
　　男人衣着普通，黑色外套、灰色帽子，和路上的一般上班族无异。
　　但姿势——
　　可疑之处在姿势。
　　一个普通路人不会在十秒不到的间隔里，连续三次检查身后。
　　也不会站在光线最暗的那块地带。
　　更不会在发现自己被拍时，眼神稳得像训练有素。
　　他放大画面，将镜头拉到最大，屏幕颗粒跳动。
　　但他看到了关键细节。
　　男人的手腕处，有一道纹身的边角。
　　不是完整的图案，只是线条——干净、利落、延伸向袖口内。
　　像是象征性的标记。
　　且绝不会是普通人会刺的款式。
　　林若尘的心跳开始不自觉地加快。
　　他重新拖动进度条，将画面从头再看一遍。
　　灯光、动作、脚步——
　　一切细节都在重复，却有一种越看越不正常的感觉。
　　他想起陈翌晨。
　　想起资料室那一摞摞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旧档案。
　　想起他说那句“某些案子……最好不要碰”。
　　若不是因为那段断桥旧录影带，他们不会合作，甚至不会认识。
　　但偏偏命运像是故意把他们推在一起——
　　越靠近，就越难分开。
　　林若尘深吸了一口气。
　　“可是，这影像，我不能不告诉他。”
　　他拖曳画面到男人转身离开的瞬间。
　　那一瞬间——
　　男人身旁的路灯闪了。
　　不是灯坏了，也不是同步闪烁。
　　而是某种外力干扰造成的电流抖动。
　　林若尘停住动作，微微倒退画面，重新播放。
　　路灯第二次闪。
　　画面时间戳：00:01:38。
　　他敲开旁边的备忘录，在上面写下一句备注：
　　路灯闪烁（非正常）。疑似讯号？或暗号？需查周边监视器时间点是否同步受干扰。
　　写完后，他微微喘了口气，肩膀也不自觉地酸痛。
　　十年前的“断桥失踪案”中，也出现过一次同样的灯光闪烁。
　　当时被警方当作设备老旧问题，没有追查。
　　但若尘此刻却确信——
　　这绝不是巧合。
　　“这样的话……”
　　他喃喃道。
　　“案子并不是十年前结束了，而是……”
　　——从未结束。
　　——一直潜伏在城市夜里。
　　他坐回椅子，抬头望向窗外的夜。
　　台北漆黑的天幕下，灯光串成一条条纹理，仿佛城市的密语。
　　而他现在正读懂那些密语的一点点。
　　忽然，一阵轻微震动。
　　手机亮起——
　　萤幕上显示的名字，让他怔了几秒。
　　陈翌晨。
　　凌晨一点二十。
　　这种时间，陈翌晨绝不会随便传讯息。
　　他点开讯息。
　　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你还在工作室？别关灯。有人在你那附近活动，很可疑。
　　林若尘的背脊像突然被冰割过。
　　他的呼吸停了一瞬。
　　下一秒，楼下公寓的铁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叮一——”声。
　　不是关门声，是有人刚推开的声音。
　　夜风吹过窗边，窗帘飘起一角。
　　林若尘缓缓站起，浑身紧绷。
　　他没开口，也没有回讯息，只是伸手按住摄影机的肩带。
　　电脑萤幕上——
　　仍停留在那个男人抬头盯向镜头的画面。
　　那眼神似乎穿透时空，正对着此刻的他。
　　夜，比他想象的更危险。
　　??
　　楼下的铁门声像被放大般敲进寂静的夜里，一下一下撞在林若尘的神经上。
　　他没有立刻走向门口，而是轻轻拉上工作室的灯绳，只留下一盏靠近电脑的小台灯。光源变小，室内的影子也随之变得浓重，隐匿了他的行踪。
　　夜很静。
　　静得连隔壁房门缝的风声都能听见。
　　林若尘的呼吸压得极轻，他的手指搭在摄影机的侧边，像自然却戒备的姿势。
　　他不喜欢暴力、不擅长格斗，但对危险有一种直觉般的敏锐。他曾拍过战地纪录片——不是为了表现勇敢，而是因为能感受最纯粹的恐惧，也能理解那些眼神里藏着生存本能的人。
　　现在，那些被磨练出的本能再次启动。
　　——楼下有人。
　　——不是邻居。
　　——不是经过的人。
　　是“来找他的人”。
　　他轻步靠近门口，把耳朵贴上冰凉的木门。
　　楼梯间传来细微的鞋底摩擦声，很轻，却刻意轻。
　　像有人在刻意隐藏自己的动静。
　　那步伐节奏，与天桥上男人离开时的脚步……很像。
　　林若尘握紧摄影机。
　　若是过去，他会拿相机当武器，是因为恐惧。
　　但现在，他紧握，是因为要保住证据。
　　电脑仍亮着萤幕。
　　那段可疑的影像，就在那——只要有人闯进来，顺手删掉便可。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陈翌晨。
　　他没看讯息，却在心里默念：
　　快一点……拜托快一点……
　　脚步声逐渐逼近。
　　从二楼……到三楼……
　　停在他所在的四楼楼梯口。
　　空气像瞬间凝固。
　　林若尘背脊绷得笔直，手心却出了冷汗。
　　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脑中快速运转：
　　— 若对方强行破门，以工作室旧门的材质，撑不住十秒。
　　— 若他从阳台离开，可走到隔壁栋的逃生梯，但会发出声响。
　　— 若报警，对方可能会在警察抵达前消失，而他会失去追踪线索。
　　他想起陈翌晨那句话：
　　“别关灯。有人在你那附近活动。”
　　也就是说——
　　对方已经被监控到，陈翌晨正在赶来。
　　林若尘咬住后槽牙。
　　他必须撑住，到陈翌晨赶到为止。
　　脚步停在他家门口。
　　然后——
　　轻轻一声：
　　“咔。”
　　有人试图转开门把。
　　林若尘的心瞬间吊起。
　　门锁纹丝不动，但对方似乎并不急躁。
　　像在试探，也像在确认。
　　下一秒，对方轻敲门。
　　不是粗暴的敲击，而是一种……
　　不带温度的礼貌敲门声。
　　“林先生——”
　　声音低沉，像经过处理，听不出情绪。
　　林若尘屏住呼吸，没回答。
　　外头又轻敲两下。
　　“开门。你拍到一些……不该拍的东西。”
　　林若尘双眼一震。
　　对方知道他拍摄。
　　知道他是谁。
　　甚至知道他在这里。
　　没给他思考的余地，那声音继续道：
　　“我们只需要取回影像。”
　　话语平静，却带着某种“你应该配合”的理所当然。
　　林若尘缓缓后退了半步。
　　他终于意识到——
　　这不是偶然经过的跟踪。
　　不是随机犯罪。
　　而是“组织行动”。
　　对方是成套的。
　　并且……知道他与断桥案的调查。
　　心脏猛地一缩。
　　对方开始用力转门把。
　　门板“呲呲”作响。
　　锈迹被拉动的声音，让林若尘的胃一阵紧缩。
　　就在此时——
　　楼道忽然响起另一种脚步声。
　　沉稳、干净、不慌不忙，却每一步都有重量。
　　林若尘立刻认出来。
　　是陈翌晨。
　　门外的人也意识到有人接近，旋即收手。
　　只听见对方低声骂了一句：“麻烦——”
　　随后脚步迅速往楼下撤。
　　整个楼梯间开始出现奔逃声。
　　林若尘手心全是冷汗，却终于能呼吸。
　　他拉开门锁一条缝。
　　也就在那一刻——
　　陈翌晨从楼梯口转上来，手按在腰后，目光锐得像刀。
　　夜灯照在他脸上，平日克制、沉寂的神情此刻被逼出锋芒。
　　“若尘——你没事吧？”
　　那一声不是平常的冷静，而是完全压不住的急切。
　　林若尘握着门的手微微一抖。
　　他从未听过陈翌晨用这种语气叫他，像是历经危险后确认他仍活着般的轻破碎。
　　他深呼吸，点点头：“我没事。”
　　陈翌晨却皱紧眉、上前一步，抬手捧住他的肩膀，眼神逐寸扫过他全身，确认他没有受伤。
　　那动作太自然，根本像习惯保护某个人一样。
　　林若尘心口一震。
　　“你刚才……”林若尘轻声，“听到声音？”
　　“监控看到一个可疑的人往这边走。”
　　陈翌晨声音低沉，眼神却紧盯着他不放。
　　“我来迟了。”
　　那句“来迟了”轻得像自责。
　　林若尘呼吸微微停住。
　　灯光在两人之间晃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陈翌晨离他很近，近到他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松木皂香味，是冷静、干净的味道，却此刻混杂着急过后的热度。
　　林若尘想开口，却发现嗓子有些紧。
　　半秒后，他才挤出声音：
　　“我拍到的影像……恐怕牵涉很深。”
　　“我知道。”
　　陈翌晨点头，声音压得极低。
　　但他的眼神却在那一瞬间泄出某种决绝。
　　“所以——”
　　他垂下视线，看向林若尘握着摄影机的手，
　　“从现在开始，你跟我，不可分开行动。”
　　林若尘怔住。
　　空气里有一种微妙的电流，既来自危险，也来自……另一个更细密的情绪。
　　他没说话，只是看向陈翌晨的眼睛。
　　那双眼——
　　是他从初遇以来，就想读懂，却始终读不透的深色。
　　夜色中，它们终于为他亮开。
　　———
　　门被轻轻带上，只留一盏暖黄色的台灯，把工作室照得像孤岛，却又有了一个意外的同行者。
　　林若尘走回电脑前，手指仍有些僵硬，像是刚经历过一场不可言说的风暴。他按了一下萤幕，影像重新亮起。那男人在天桥下抬头的瞬间，停在画面中央。
　　陈翌晨站在他身后，安静却存在感极强。
　　“这就是你拍到的？”他问。
　　林若尘点点头：“还有更多，我整理过一部分……你看这里。”
　　他快进影像，拖曳到那段关键的路灯闪烁时刻。
　　陈翌晨微微向前倾，凑近萤幕，眼神瞬间凌厉：“……这灯光，不对劲。”
　　“你也觉得？”林若尘问。
　　翌晨点头，语气冷静却带着剑锋般的判断：“正常闪灯不会是这种节奏，这是人为的……像是讯号。”
　　林若尘深吸一口气：“十年前 ‘断桥失踪案’ 的最后一段监控，也有……完全相同的闪烁。”
　　陈翌晨的肩膀明显一紧。他不是震惊，而是被某个熟悉的阴影钩住了。
　　“案卷里没有记载这点。”他低声说。
　　“你们警局当年没查。”林若尘冷静道，“或者说——被人压下来了。”
　　一句话，说得很轻，却像刀刃划过沉默。
　　陈翌晨没有反驳。
　　他知道——林若尘说得对。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将心底某些早已压抑的碎片捡起，压回理性里：“若尘，你知道你现在……已经踩在极危险的线上。”
　　“我知道。”林若尘抬眼，“所以你刚刚说的——和我一起行动，我记住了。”
　　两人目光短暂交触。
　　林若尘的眼里，没有恐惧，只有坚定。
　　陈翌晨的眼里，则压着不容拒绝的保护欲。
　　空气里的张力，在灯光下拉得更紧。
　　翌晨移开视线，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恢复警员的冷静：“我需要看完整影像。”
　　“嗯。”林若尘把椅子拉开一点，“坐。”
　　陈翌晨坐下后，林若尘站到他右侧，身体自然靠近。
　　两人的距离近到呼吸能触碰彼此的耳廓。
　　翌晨微不可见地僵了一下，却没有拉开。
　　林若尘并未察觉，只专注于影像：“再看这段，他离开时的步伐——节奏和普通人不一样。”
　　陈翌晨点开慢速播放，眉心微皱：“是训练过的……像退役特勤，或地下组织。”
　　他顿了顿，又补一句：“也可能是……我们系统内部的人。”
　　林若尘抬头：“你怀疑警局？”
　　陈翌晨没有否认。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影像播到男人离开的一刻，那冷静回头的一瞬让空气像凝住。
　　林若尘轻声：“他看到了我。”
　　陈翌晨猛地转头看他：“你确定？”
　　林若尘点头：“那是一种……不算威胁的目光，更像是在确认： ‘你看到我了。’”
　　他停顿两秒，补上一句：
　　“是针对我，不是你们警局。”
　　陈翌晨心脏狠狠被攥住。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一个危险的目标把目光落在林若尘身上，绕过所有体制、所有保护，直直盯向一个独立导演。
　　那种感觉几乎是……本能的怒意。
　　他深呼吸，让声音稳定：“若尘，从现在开始，只要调查相关线索，你别离开我身边。”
　　林若尘看了他一眼，眼底有压不住的笑意：“你已经说第二次了。”
　　陈翌晨喉结微动，避开那太明亮的目光：“我是警察……这是我的职责。”
　　林若尘轻轻“嗯”了一声，却带着一种让翌晨心底发热的意味。
　　他转身，从桌旁拿起笔记本，把今天捕捉到的重点写下：“影像、灯光、步伐、纹身……这些都是线索。”
　　陈翌晨看着他写字，忽然问：“你不害怕？”
　　林若尘停笔，望进他眼中：“我当然怕。”
　　翌晨怔住。
　　林若尘的声音里，却带着一丝坦率的笑意：
　　“但我更怕十年前那些失踪的人……永远没有答案。”
　　一句话，让整间工作室都安静下来。
　　陈翌晨胸口被重重触动。
　　他盯着林若尘，像第一次真正看见他一般。
　　不是纪录片导演，不是合作对象，而是那种会为了追真相，不惜独自走进黑暗的人。
　　……也正因为这样，才更危险。
　　“若尘。”陈翌晨语气低沉，带着极少见的脆弱，“你别一个人承担，我不会让你出事。”
　　林若尘没有说话。
　　他只是轻轻关掉台灯，把夜色引进工作室。
　　窗外灯光落进来，剪出两个并肩的影子。
　　影像在萤幕上继续播放着，带着未解的谜、带着城市深处的脉动。
　　而在这夜里，两人的命运，也被彻底绑在一起。
　　危险才刚开始。
　　他们却已不再是一个人面对。
　　??
　　街道尽头一辆机车呼啸而过，排气声与夜风叠合。林若尘蹲在桥墩下，手指轻轻敲着镜头侧边的刻度线。
　　“嗯……再收一点光。”
　　他对自己说，语气中带着习惯性的沉静思考。
　　镜头重新捕捉城市灯火——
　　淡水河的灯影、桥上的车光、天空微微泛白的云层。
　　他喜欢这样的时刻。
　　世界喧闹，他的镜头安静。
　　夜色是他最诚实的素材。
　　然而正当他调到最清晰的焦段时，又一个模糊的声音闯入耳里。
　　那声音像是被压抑着急促呼吸——
　　像是逃亡者，也像是被困住的人。
　　林若尘的眉头皱得更深。他缓慢放大波形图，仔细分辨频率变化。
　　“这不是城市噪音。”
　　“这像……求救。”
　　说出这句时，他心口隐隐一跳。
　　他做纪录片多年，见过人间百态、听过许多被压在历史缝隙里的声音。
　　他的直觉告诉他——
　　这段讯息背后绝对有故事，而且很危险。
　　他咽了一口气，试着平稳思绪。
　　“断桥失踪案……难道真有后续？”
　　风吹过来，头发被卷起，他下意识抬头。
　　桥下阴影里，好像有什么在移动。
　　他握紧相机。
　　可是当他走近，黑影却消失得彻彻底底。
　　只有水声在回响。
　　??
　　林若尘带着些许不安，回放刚刚那段画面。
　　屏幕里是桥下的斑驳混凝土、河边的苔痕、夜色的光点……
　　直到某一帧，他的呼吸突然停住。
　　画面左上角。
　　一个轮廓。
　　像是人脸。
　　但模糊、不完整、像隔着厚雾那样扭曲。
　　林若尘盯着画面，指尖一寸寸地放大。
　　是错觉吗？
　　还是……
　　他额头微微冒汗。摄像机稳得像钢铁，但他的手有点发冷。
　　忽然，耳麦里出现微电流声。
　　然后，有个几乎听不清的低语：
　　——“别……找……”
　　声音脆弱，像在水里窒息的人。
　　林若尘猛地抬头。
　　断桥一片安静。只听得见风吹过铁栏杆的颤声。
　　他心脏重重撞了两下。
　　“这、不是普通的城市音……”
　　“不对，绝对不对。”
　　他迅速把设备收好，背起摄影包，步伐比平常快了许多。
　　夜色中，他的影子被桥上的车灯拉长、又缩短，像某种追逐。
　　仿佛那段低语仍黏在后颈：
　　——别……找……
　　他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
　　“对不起，我偏要找。”
　　??
　　回到租屋的工作室已是深夜。
　　狭小却充满设备：堆叠的硬盘、剪辑台、灯架与布景板。
　　他一开灯，整个空间瞬间亮起来，但光线无法赶走一丝不安。
　　他立刻开机导入素材，接着调出音频波形。
　　屏幕上那段奇怪的杂讯被他放大、滤波、去噪、增幅……
　　波纹跳动得像心电图。
　　他一帧帧地校对，一寸寸地分析——
　　越看，心越沉。
　　那不是噪音。
　　不是磁场干扰。
　　不是城市背景声。
　　是……人声。
　　而且似乎经过刻意压制。
　　林若尘闭上眼。
　　“断桥失踪案……当年就说有受害者求救，却没人相信，因为没有录音凭证。”
　　他打开抽屉，取出一个旧资料夹。
　　夹子里夹着当年他父亲留下的一些报导草稿——
　　关于断桥失踪案的零碎线索。
　　那是他回台湾的真正原因。
　　他指尖轻轻抚过那张泛黄的纸：
　　“爸，你当年追不到的，我来继续。”
　　工作室的灯光照着他坚定的侧脸。
　　夜色又很深了，可他一点也不累。
　　??
　　当他剪到第二段波形时，手机突然震动。
　　一个陌生号码闪烁着。
　　来电显示：台北市警局。
　　林若尘怔住，一瞬间心跳加速。
　　这么晚？
　　找他做什么？
　　他接起电话。
　　“林若尘先生？”
　　“我这边是市警局——资料室的陈翌晨。”
　　电话那头的声音沉稳、礼貌，却透着压抑。
　　“关于你今晚在断桥……拍到的东西，我有些话想跟你当面确认。”
　　林若尘瞳孔微缩：
　　他怎么知道自己“拍到东西”？
　　他还没报警、没人知道、素材全在自己电脑里。
　　那声音再次响起：
　　“方便现在见面吗？”
　　林若尘心里泛起一种说不清的紧绷。
　　但他没有退缩。
　　“好。你说地点。”
　　??
　　林若尘挂断电话后，仍愣在原地。
　　电话那头的语气太冷静、太确定。
　　像是对“他拍到什么”一清二楚。
　　但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握着手机，喃喃：
　　“警局的人……怎么会知道？”
　　设备整理得越快，脑子越混乱。
　　他前脚刚拍完奇怪的讯息，后脚就被警局找上。
　　这不是巧合。
　　而那个人的声音——
　　低沉、压抑、有礼，却藏不住锋利与警觉。
　　林若尘感觉自己像被一双看不见的眼盯住。
　　但他并没有恐惧。
　　相反，他的直觉告诉他：
　　对方不是敌人。
　　至少……不是最危险的那种。
　　他披上外套，关灯、锁门，背上摄影包。
　　清晨前的台北空气有点凉，夜风拂过他的脸却让他清醒了几分。
　　他抬头望向远处城市的灯火。
　　“断桥失踪案……到底牵动了谁？”
　　??
　　市警局行政大楼外，凌晨两点的灯依旧亮着。
　　玻璃反射出冷色调光影，让整栋楼显得压迫、沉默。
　　林若尘刚踏入大厅，一阵冷气迎面而来。
　　值班柜台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是林先生？陈翌晨在六楼资料室等你。”
　　“谢谢。”
　　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数字从1层缓缓跳到6层。
　　但他有种莫名被牵引、被观察的感觉。
　　叮——
　　电梯门刚开，一个身影便映入视线。
　　资料室的走廊昏黄、安静，只有尽头亮着白光。
　　那人站在光与暗交界处。
　　年轻、笔直、气质冷静，却像压着一口深井。
　　他穿着警局深色制服，袖子整齐，肩线硬朗。
　　眼神沉稳，仿佛能把人心剖开。
　　陈翌晨。
　　他见林若尘出来，轻轻点了下头。
　　“林先生，请跟我来。”
　　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林若尘心里一紧。
　　这人……比电话里更危险。
　　却莫名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
　　陈翌晨带他走进资料室。
　　整个室内灯光冷白、文件墙堆满旧案卷宗，空气里带着纸张的味道。
　　林若尘开口：
　　“你说想问我……我在桥下拍到的东西？”
　　陈翌晨没马上说话，而是锁上了资料室的门。
　　“这样，我们比较不会被打扰。”
　　林若尘心里“咚”地一跳。
　　“你怎么知道我拍到什么？”
　　他声音低，却带着锋芒。
　　陈翌晨看着他，眼神稳得几乎没有波动。
　　“不是我知道。”
　　“是有人……盯着你。”
　　林若尘眉头一皱：“谁？”
　　陈翌晨却避而不答：“你确定愿意继续拍那个纪录片吗？”
　　“为什么不愿意？”
　　陈翌晨沉默两秒，看向他的眼，声音压得很低：
　　“因为你碰到的，不是普通案件。”
　　他将一个封存档案袋推到林若尘面前。
　　袋角印着红色字句：【机密】
　　封条破损，像是久未开启。
　　林若尘的心跳声在胸口炸开。
　　“这是……断桥失踪案的原始卷宗？”
　　陈翌晨看着他，却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
　　只是淡淡说：
　　“里面……不该被你我任何人看到。”
　　那语气不像警员，更像一个被困在真相边缘的人。
　　??
　　林若尘凝视着那份卷宗。
　　他感觉到陈翌晨在注视他。
　　那种目光非常矛盾：
　　保护？审视？警告？
　　还有某种说不清的情绪在底下涌动。
　　他忽然抬头，直直看着陈翌晨：
　　“你今晚见我，到底是想帮我……
　　还是阻止我？”
　　陈翌晨的呼吸明显乱了一秒。
　　他避开林若尘的目光，看向侧边的老旧档柜。
　　“我不能……帮你。”
　　“但我也不会阻止你。”
　　那语气像是把一个秘密压在胸口太久，终于裂开一个缝。
　　林若尘轻声道：“你今晚锁门，是怕我们被人听到？”
　　陈翌晨没有回答。
　　只是把门旁的百叶窗拨得更紧。
　　林若尘深吸一口气，缓缓靠近一步：
　　“陈翌晨，你到底知道多少？”
　　这句逼得太紧。
　　陈翌晨肩背微绷，目光闪过罕见的动荡。
　　半晌，他低声道：
　　“比你想的多。
　　也……比我愿意承认的多。”
　　那一刻，他们之间空气像被拉紧的弓弦。
　　看不见的连结从黑暗中伸出来，悄悄缠住两人。
　　??
　　就在两人对峙之际，灯光突然闪了两下。
　　啪——
　　啪——
　　短暂的黑暗淹没资料室。
　　林若尘条件反射往后退，却被一只手抓住手腕。
　　陈翌晨的。
　　那一握——
　　用力、坚定，却带着明显的紧绷。
　　黑暗里，他的声音低沉贴近耳旁：
　　“别动。”
　　林若尘只觉心脏怦地跳得狠。
　　靠得太近了。
　　近到能听见陈翌晨的呼吸。
　　电灯重新亮起。
　　两人却没退开。
　　陈翌晨松开手时，动作快得像被烫到。
　　耳尖似乎微微红。
　　林若尘轻笑一声：
　　“原来陈警员也会紧张？”
　　陈翌晨表情很平静，只是喉结动了动。
　　“只是、保护证人。”
　　“…我还不是证人。”
　　“如果你继续追查，你会是。”
　　空气里像藏着电流。
　　一触即炸。
　　??
　　陈翌晨重新拿起那份红字【机密】的卷宗。
　　厚度不算大，却沉得像压着整座断桥的重量。
　　他将卷宗推回林若尘面前：
　　“你想看，就打开。
　　但看了之后，你的纪录片……就不是单纯的艺术创作。”
　　林若尘盯着那份卷宗。
　　封条的旧胶已经失色，边缘泛黄，看得出来多年未被翻阅。
　　他伸手。
　　轻轻抽出第一张。
　　空荡荡的。
　　第二张——
　　模糊到几乎无法辨识的人脸照，像是被人故意做过处理。
　　第三张——
　　警方初步笔录，内容只记录到“失踪者曾试图拨出求救讯号……” 以下全部被墨线涂掉。
　　林若尘抬起眼：
　　“这些都被……销毁了？”
　　陈翌晨的下颌线微微紧绷。
　　“不是销毁，是……‘被要求撤除’。”
　　“被谁？”
　　陈翌晨沉默。
　　林若尘心口一跳。
　　“你家族？”
　　陈翌晨没有正面回答，却也没有否认：
　　“断桥失踪案，是我父亲经手过的最后一件案子。
　　之后，他就从刑事组调到内勤……一年后离职。”
　　语气像在陈述别人故事，却带着隐隐的裂痕。
　　林若尘屏住呼吸：“所以你今晚找我，是因为你怀疑……你父亲当年被迫隐瞒什么？”
　　空气沉了一瞬。
　　陈翌晨轻轻呼出一口气：
　　“不是怀疑——是确定。”
　　林若尘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
　　林若尘盯着陈翌晨。
　　那种沉稳、安静、克制的表层之下，隐约有暗潮翻腾。
　　他突然意识到——
　　这个人一直用极大的力气，堵住他自己内心的裂缝。
　　沉默几秒后，林若尘轻声说：
　　“你留我一个人在桥下很危险你知道吗？
　　你却现在才告诉我案子牵扯你父亲。”
　　陈翌晨眼神收紧：“我不想把你……牵进去。”
　　“可我已经被牵进来了。”
　　林若尘向前一步。
　　两人距离近到能感受到体温。
　　“你知道刚才录到的那段声音是什么吗？”
　　陈翌晨抬眼：“我猜你有分析。”
　　林若尘深吸一口气。
　　“那不是随机杂讯。
　　而是——在水下录到的‘人声’。”
　　陈翌晨背脊一僵。
　　林若尘把电脑打开，播放实时还原的音轨：
　　——嘶……嘶……
　　——“别……”
　　——“找……”
　　陈翌晨拳头一点点握紧，青筋浮起。
　　“这声音不像是……活人的。”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发紧。
　　林若尘看着他：
　　“可是它是活的。
　　你我都听到了。”
　　两人视线交错。
　　那一瞬间，有种说不出的默契在暗处浮现。
　　??
　　林若尘忽然轻轻问：
　　“陈翌晨，你在怕什么？”
　　陈翌晨怔住。
　　他很少被人这样直击核心，像被剥掉制服、剥掉冷静的外衣。
　　胸口被戳中的瞬间，他呼吸明显乱了一拍。
　　他转开脸：“我没有怕。”
　　“你有。”
　　林若尘毫不留情。
　　他一字字说出：
　　“你怕真相比你能承受的更黑。
　　怕你家族牵得比你以为的更深。
　　怕你父亲不是‘被迫隐瞒’，而是——参与其中。”
　　陈翌晨猛地抬眼。
　　眼底的锋芒被戳破，他像只被逼进角落的狼。
　　他声音低哑：
　　“别说这种话。”
　　林若尘却步步逼近：
　　“为什么不能说？
　　你既然叫我来，就是想找人一起面对吧。”
　　陈翌晨眼神里闪过慌张——一种藏得很深、很久没有被触动的情绪。
　　他喉结滚动。
　　“我只是……不想让你死。”
　　—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空气彻底炸裂。
　　林若尘怔住。
　　呼吸微滞。
　　他没想到第一次见面，这个表面稳如钢铁的警员，会说出这样真诚又危险的句子。
　　“……我不会那么容易死。”
　　林若尘低声回应。
　　但耳尖却微微发热。
　　??
　　两人正在资料室对峙。
　　突然——
　　林若尘的摄影机发出“滴”一声。
　　自动备份完成。
　　屏幕上跳出一条讯息：「侦测到未知音源」
　　陈翌晨和林若尘同时僵住。
　　林若尘立刻点开。
　　画面是刚才桥下的夜景，但自动分析系统……
　　捕捉了一帧新的残影。
　　是一个模糊的人影。
　　站在他们离开的那几分钟后。
　　脸被遮住。
　　轮廓几乎融进阴影。
　　但方向——
　　是盯着林若尘离开的路。
　　陈翌晨脸色瞬间变得极冷。
　　“有人跟踪你。”
　　林若尘却半点不退，反而整条脊背都绷成一条直线。
　　“那就说明……我拍到的东西，确实有人想阻止我知道。”
　　他咬字清楚：
　　“断桥案，绝不是单纯失踪。”
　　陈翌晨压下怒意：“今晚你不能回家。”
　　林若尘抬眉：“你要把我关在警局？”
　　“至少比你一个人更安全。”
　　“陈翌晨，我不是小孩。”
　　“我知道。”
　　陈翌晨的声音陡然放轻，“但你有可能会死。”
　　林若尘的心，被狠狠撞了一拍。
　　??
　　最终，两人离开资料室，走往警局楼下的夜间安置室。
　　一路上走廊空旷，只有间隔闪烁的灯光。
　　走了几步，林若尘突然说：
　　“你其实……在保护我，对吧？”
　　陈翌晨像被说中了心事。
　　脚步慢了一瞬。
　　林若尘继续推进：
　　“可你不承认，是因为——保护我这件事，会让你跟某些人站在对立面？”
　　陈翌晨停下。
　　他缓缓转身，看着林若尘的眼睛。
　　那双眼里，有隐忍的痛，也有压了多年的孤独。
　　然后他低声说：
　　“林若尘……你不知道，你出现之后，我的世界变得多危险。”
　　林若尘第一次，被这句话击中心口。
　　两人站在无人走廊的尽头，灯光在两人影子之间拉出一条微微颤动的线。
　　这条线，是悬疑的开端。
　　也是爱情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