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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篇、晦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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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晦明
BGM:青冥剑誓
灰暗的苍穹下,数名白衫紫衣的青年正冒着漫天风雨沿海岸疾驰,衣襟发梢全被雨水浸得湿透,却浑然不觉。
行至一处高耸的礁石前,几人齐刷刷的半跪下来,方要抱拳行礼,便听到一个威严而淡漠的语声响起:
“不必多礼。探查的如何?”
“秉长老,南岸一带……已全无人迹了。”
“果然……还是来迟一步。”随着话语,还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像无形的山石一般,沉甸甸压的人几乎无法喘息。
众人一时皆静默无语,唯有单调的雨声混着海涛拍岸的巨响,一下下击在人心上。
片刻,礁石上缓步走下一个挺拔的身影,宽大的道袍随风雨飘扬,一头绾束整齐的长发已是星霜染遍,与他年轻的声音颇不相称。
只听那人沉稳开口,言语简练,清晰分明:“事已至此,多耽搁无益。肇光、肇恒,你二人即刻回天墉城,请掌门传信至昆仑各派,速遣门人来南海各镇相助防患。其余弟子,随我再去下一个村落。”
众紫衫弟子躬身行礼:“是!”
那白发男子略一颔首,随即将宽袖一摆,带领众弟子御剑至半空,所行之处,脚下长剑划过数道明光,成为阴天蔽日的阴霾中,唯一的亮色。
***
神州南海一带常有海啸,这一年来势格外凶猛,滔天的白浪如银河倒灌玉山倾塌,瞬间夷平一切。
他双臂紧紧攀着浮木,仿佛抓着这世上最宝贵的事物。整个人在水中浸得久了,指节泛着青白色,初冬的海水那样寒,几乎将他的全身……甚至是神识,一齐冻得麻木。
“大哥哥……”
一声细微的呼唤传来,他那颗快僵冷下去的心猛地一颤,勉力抬起的脖颈,艰难地一咧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怎么了?”
浮木的另一端趴着名只有四五岁年纪的小女孩,正用一双黑亮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他:“大哥哥,我冷的没力气了,还要游多久才能上岸?”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转过头,避开她的目光,极目向远方望时,却见茫芒海水,无边无际,不禁内心又是一沉。
小姑娘柔软的语声又响了起来:“……娘曾说过,人死了就会去天上,可是……天总那么暗,又下大雨,我怕……”
“怕什么?”他皱起眉毛,近乎凶狠的打断她:“不会死的!”
小姑娘被他的语气吓坏了,眼中含着泪光,怔怔地瞧着他,半句话也不敢多说。却见他犹豫了片刻,便咬紧牙,单手将破旧的外衫扯下来,往她身上一裹。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身量却比她高得多,一件衣衫盖上,几乎将她从头到脚全裹了起来。
“现在还冷么?”
小姑娘用力摇了摇头:“可是你会冷……”
他自鼻中轻哼一声:“小丫头,我没你那般娇气。”说着,当下便手脚并用,奋力向前游去。然而他人小力单,过不过久又是精疲力竭,只觉那海水里仿佛含着无数寒冰凝成的尖刺,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不禁眼前一黑,手臂险些攀不住浮木,便往水下堕去。
小姑娘吓得惊呼出声,伸手要去捞他,而他的头方没入冷水中,便一下子被激得清醒过来,奋力挣扎出水面,紧抓住浮木,一阵猛烈的咳嗽,直过了好一会,这才缓过来。抬眼看时,却见那小姑娘死死攥着他的胳膊,脸色吓得苍白,眼泪成珠般向下滚落。
“你……”他只说一字,便觉得喉咙被咸涩的海水刺得生痛,放低了声音,续道,“别怕,不会有事。”说着,伸出一条手臂,搂住了她的肩。
那时海上朔风凛冽,雨水夹杂着冰凌从天而降,而那两个年幼的孩子依靠在一起,却给彼此都平添了一丝温暖。
天色越来越暗,铅云低垂,渐渐的,已近傍晚了。
小姑娘冷得迷迷糊糊蜷在他怀中,他心中的希望也随着天光的减弱而慢慢黯淡下来,可内心的某处,却固执的不肯放弃。虽然早累的神智迷糊,他却依然睁着眼睛,试图想在那水天相接的地方找到一线陆地的影子。
幽暗的海水一波波涌起,每一次,都抽走他一丝气力,他仿佛一点点的,与这浩淼无际的水域融在成了一片,无论是躯体,亦或是魂魄,都将化做烟水,飘零天涯尽头。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明灿的光芒划过半空,银色的辉彩映入他即将合起的眼。
如此浓云密布的天空,又怎会有流星闪过?而流星又怎会停驻在空中?
他讶异地睁大了眼,仔细端详着那道明光,最终发现,那是一柄寒光闪烁的利剑,剑上还立了一人,宽袍大袖,长发似雪,飘然如谪仙。
他心中涌起一阵希望,开口便要呼喊,可因为又冷又累,发出的声音竟还不及浪涛声大,眼见那剑上之人即将远去,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呼救声终于自胸腔中一字一句的挤出,回响在海天之间。
一个浪头打来,海水直灌入他口中,他再也无力让身躯浮起,只能随着水势缓缓向下沉,却奋力伸起手臂,将怀中那小小的女孩托起。下一刻,他只觉得手腕被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一股坚定的力量将他拉出了水面。
他心下终于松了口气,脑中一直紧绷的弦一旦放开,便再也支持不住,一跤栽倒,跌入黑甜的梦境。
***
再醒来时,已经是午夜,浅淡的月辉顺着茅草屋顶的缝隙,一线一线投在地上。
少年呆呆看着那银色光辉,仿佛刚从一场长久的梦境里醒来,过了好一会,才移开视线。
茅草屋很小,他只一转目光,便瞧见窗边坐着一人,正借着月光专注地擦拭手中长剑,宽大的袍袖委地,一头银色长发未束,披散下来,与那月色极是相似。
忆起先前在海上的情形,他一骨碌爬起来,俯身便拜:“多谢老仙人救命之恩!”
那白发男子转过头,眼神中似含着极淡的调侃之意:“起来罢。”
他依言站起身,看了那人一眼,心中顿时吓了一跳——这人看样子比自己的爹爹还要年轻些,怎能当得起“老仙人”三个字?
那白发男子却不以为意,只问:“孩子,你叫什么?住哪里?”
那少年略一闭双眼,低声答道,“……家园已毁,还提什么姓名。”
白发男子微微点头,将擦拭干净的剑收入剑鞘:“你大难不死,确如重生。过去种种,我不问便是。”
那少年忽地忆起一事,心下不由得又一紧,忙问:“道长,你救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个比我小五、六岁的女孩?”
“她可是你的亲人?”
“……我……我不认识她。”
白发男子目光中闪过一丝讶异,又带着几分赏识之意,只那么一瞬,便重归于平静,他伸手朝外一指:“她在隔壁。”
听闻此言,他匆匆行了一礼,转身便向外奔,刚一拉开门板,却险些与迎面一人撞了个满怀,仰头看时,却见一名身着绛紫道装的青年大踏步走进门来,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过去,冲那白发男子躬身行礼:“万事俱备,请紫胤长老前去阵心施法!”
白发男子执着剑站起身,颔首应道:“好。”他这么一起身、一握剑,动作记简洁,立时便显出一股威严而凛然的气度来,与先前沉静平和的模样相比,竟似是换了一个人。
少年被那股正气震慑,不由自主便要跟着他向外走,而紫胤却将手一格,言道:“此行多有凶险,你且留在这里。”
那少年口中答应,却等众人出屋后,也偷偷溜了出来。还未行得两步,衣襟便被拉住了,回头望时,却见那与他共同患难的小女孩正站在身后。
她这会换了一身新衣裳,乌黑辫子上绑着藕荷色的发带,显得格外娇俏可爱,瞧见了他,眼圈顿时一红:“大哥哥……”
刚喊了一声,他急忙将她嘴掩住,抬起食指竖在唇前,压低声音道:“别说话,哥哥带你看神仙去。”
她睁大了眼,有些茫然地点点头,那少年微微一笑,抚了抚她的头发,随即牵起了她的手。二人小心翼翼穿过沐浴在月光下的的静谧村落,来到海边,躲在一块岩石后面。
那少年伸手一指:“快看!”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眺望,只见银白的细沙滩上,画着横亘数里的奇型图案,在暗夜里隐隐发着青蓝色的粼光,每一处图案的起始处,都有一名紫衣人执剑守护,而那名唤紫胤的白发男子,则负手立于最前端,袍袖的下摆,已被细浪卷着漂浮起来。
那时月升中天,光华映得群星失色,远处海面上,滔天白浪雪涌一般卷来,隆隆之声响彻天地。紫胤仰首举剑,长眉一轩,漫声道:“天墉弟子列阵!”
他声音并不大,却稳稳压过浪潮声,自有一股坚定不移的力量。一声令下,众紫衣弟子纷纷抬剑,画在沙面上的法阵随着众人剑势,竟腾起无数耀眼流光,在半空里织成巨大的光墙。
此时海浪已席卷而来,然碰上那看似脆弱不堪的光壁,竟不能再前进分毫。前浪被震得退却,与后浪相击,碧水四散,有如玉碎,惊涛声震耳欲聋。
躲在石后的少年看得目眩神驰,那幼小的女孩却拍手笑道:“好漂亮的光!”便要站起身来。那少年忙将她的头按低,自己却忍不住将身子越探越往前。
片刻,浪涛的势头略缓,洋面上却渐渐聚起一团巨大的漩涡,涛声间,竟隐隐夹杂着惊雷般的凄厉鸣叫。那小女孩惊得连忙缩回去,颤声问:“那是什么?”
少年伸手将她护在身后,紧抿着嘴,摇了摇头,目不交睫地盯着前方。
阵中,紫胤却不动声色,只微微一哂:“海患如此严重,原是为它。”
“长老,这究竟是……”
“如今当如何是好?”
紫胤将长袖一拂,压下众弟子议论:“守住法阵,我去迎它。”话音未落,身躯已然腾空,直向漩涡中心而去。
与此同时,海中又一阵厉鸣,声音之大,震得脚下沙土也跟着簌簌颤抖,深不见底的漩涡中猛地展开一双靛蓝巨翅,劲风夹带着四溅的海水席卷而来,直压得众天墉弟子摇摇欲倒。
月华之下,紫胤的神情丝毫不动,只从腰间拔出那柄他先前仔细擦拭过的长剑。狭长的寒光一寸寸在他手掌下绽放,他也像是抽出了自己心中凛冽的剑意。
一瞬间的死寂。
而后,那双巨翅猛然一振,一头银光闪烁的巨鲲自水下腾跃而出,伸翅急击紫胤。紫胤轻巧避过,反手一剑,与之缠斗起来。他身形迅疾,海岸上诸人甚至连他的剑招也瞧不分明,只见点点剑光有如繁星般散落下来。
忽闻劲风呼啸,巨鲲的双翅横扫过海岸,众人惊呼声中,一名天墉弟子长剑脱手,直摔到两个孩子藏身的岩石旁,他自己也被风沙卷得滚向一边,阻挡海水的光壁顿时扯裂一道缝隙,海水翻涌着倒灌进来。
那少年惊骇得头脑一片空白,也顾不得掩藏身影,一把抄起那剑,便往阵中飞奔,连身后女孩尖叫“危险”也听不分明了。他不过是寻常渔民家的孩子,哪里学过什么仙术?只刚一接近法阵,身上便被灵气割开道道伤口,那时他也不觉得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海水绝不能再漫过自己身后的村庄!
否则,那村里许多人,都要与他一样,再也寻不到亲人,再也无家可归。
他在阵中一步步艰难的前进,终于在走到尽头时,将长剑狠狠插入土里。半空里的流光抖动了一下,重又恢复一扇完整的光壁。
然而他却顾不上抬头去看,阵中强盛的灵气仿佛无数锋锐的刀刃转动回旋,他只有紧紧握住剑柄,才不致迷失在这漫天的气旋中。到此境地,他的脑海中竟从未想过要退却,只有——再多支持一会!
时间漫长的似乎望不到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重压终于一轻,混沌的天地也分明了。远处海上响起沉闷的水声,仿佛有什么重物砸入了水底。咆哮的浪潮一齐安静下来,无声地向后退却,露出大片银白的沙滩。
松开剑柄时,那整把剑几乎被血染满了,他站起身,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晃了两晃,倒进一双有力的臂弯中。
不久之前,在海浪中,也是同一个人,将他拉出最深的绝望。
他似是想笑,然而一动,全身便火辣辣的疼。耳边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那幼小的女孩一路飞奔至他身边,伏在他身上便大哭起来。
他张开口,半天才能发出声来:“好了别哭……你……压的我痛死了!”
那小姑娘这才忙不迭的抬起头来,脸上早已被泪水浸的花了。他抬起手想摸摸她的头,却见自己手上全是血迹,恐怕要染脏了她漂亮的头绳,便转过脸,望向紫胤:“道长,我想……”
紫胤神情淡漠如常,将手一挥,指间点点微光散落,所施的正是令人回复生机一招善法甘霖:“你元神耗损极大,先不必开口。”
那少年精神一振,便摇了摇头,又道:“我想……入你门下……拜你为师!”
紫胤听闻此言,沉默片刻,方冷然道:“你年逾十岁,已错过修仙最佳的时机。”
那少年目光黯淡下来,却仍固执地答道:“我……我不想当神仙。”
紫胤一拂长袖,站起身来,任由他摔在沙地上:“那又为何要入我天墉门下?”
“……我只想学好仙术,像道长一样,去救许多人。”
紫胤似是不为所动,只背转了身,闭目不语。
——这少年的一举一动,他皆看在眼里,心中对他的确极是喜爱。只是,他天墉城的执剑长老,三百年来从未收过一徒,如今竟真的要破例,让这个天资并不十分出众的少年,做自己的大弟子么?
那少年见紫胤不言,便咬牙起身,深深拜下:“紫胤道长……”
小姑娘茫然不知所以,然而见大哥哥行礼,自己便也半跪在地上,小声抽泣。
良久,紫胤终微微叹息一声,开口道:“既认我为师,为何还唤‘道长’二字?”话语虽冷,语气却含着几分温暖之意。
那少年似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了一呆,方跪于沙地上,俯身行叩头大礼,口称:“师尊!”
紫胤转过身来,单手托起他,缓缓言道:“你心性极好强,为师为你取个道号。从今往后,便叫陵越罢。”
-晦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