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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何处风笛成此句 ...

  •   沉年欢呼着,雪飘到他的脸上随即被热气所融化,他的心是热的,血也是热的,他像整个大雍朝千千万万的人那样拥有着最朴素的情感,他们为国家的这场胜利欢呼,为小许将军欢呼,为关西军欢呼。

      他今天真是太幸运了,本来风荷姐让他出门送副药,没想到街角一拐竟然遇到小许将军大军回城,不是说他们过几天才能到姑苏吗?竟然提前了,看来州府早就知道了,不然不会准备这么多的烟火爆竹!

      沉年喜滋滋的,仿佛那面旌旗之下的帅袍将军是自己,要不是怕风荷姐着急,他真舍不得回来。

      沉年兴头头的进来,“风荷姐,你没看到真是太可惜了,你知道吗?小许将军竟然提前回来了,我想都想不到我有这样的运气,竟然亲眼看他从我跟前过去,风荷姐,我真是太激动了,我做梦都想成为小许将军那样的人。”

      沈风荷却没能领会沉年那样的激动,她心里想这里还有一位被欠饷银的军人呢,那个许将军竟然今天就回来了,回来得好啊,全天下都会感念他的功绩,可她沈风荷绝不会凑这样的热闹。

      她想教训沉年几句,可是见他这样年轻热情的脸,话到嘴边瞬间没了说头,她曾经也是这样的,热情,单纯,相信着她所被教导的一切,相信着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如他们所宣称的那样爱他们的子民,如今看来,那不过是他们的谎言和伎俩罢了。

      她看着沉年那张单纯的脸,不忍心打破他的世界,时间会教他的,当然也许他会一辈子保持这样的热情和单纯,那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沈风荷道:“我让你送的药,送到了吗?”

      “送到了,王大娘非要让我给你带几个鸡蛋。”

      “你收了?”

      “当然没有,这些年我看着你治病救人,那些受贫挨冻的,哪一个你认真收过钱,我还能要大娘几个鸡蛋?”

      屋里此时暗的很,沉年过去把灯点上,这时才发现沈风荷的神色十分疲倦,饶卫从他刚才进来就没有说话,沉年以为只是医馆的寻常病人。

      想到自己今天一出去就是一天,风荷姐在医馆也没个帮手,沉年有些愧疚,“风荷姐,你累着了吗?我下次不敢了。”

      不敢怎样?是不敢不听她的话,还是不敢再去看将军得胜回城?沈风荷望着他,心中却只觉无限疲惫,沉年这孩子自十岁时被她收留,如今已然五年,眼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性子跳脱,这医馆必是留不住他的。

      沈风荷想到那即将不远的一天,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这孩子若是能找到一条出路自然是好,悲的是人生离合,到底不由人做主,且是随缘。

      有道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人生聚散只东西,没有不散的宴席。

      她想到这里,只觉得疲倦更深,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击败了她。

      那簇簇的火苗一闪一闪的,沈风荷盯着烛光,似乎那火焰里有她怀念的一切,那个时候的新年是鲜艳的,红彤彤的春联,红彤彤的爆竹,供在屋里的水仙,做好的新衣,她的母亲沈顾氏会在新年的早晨先端出来一盘豆沙圆子,寓意着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而她的父亲则会在这一天打扫祠堂,祭拜祖先,那个时候她以为他们一家人会永远这么幸福,直到那一朝春景和盛,一封休书从远在天边的京城寄来.....

      花朝春景,沈顾氏接到休书一病不起,而沈震,琼林宴,着鲜衣,打马京城,人颂探花。探花郎最后娶了京中望族之一的魏家女儿,而他远在松州的结发妻子则是他行进路上的绊脚石,他要高升,要攀附,一个平民背景的妻子显然不足以满足他的野心,于是他抛弃了她,抛弃了他们曾经的家。

      男人薄恩寡义并不是什么令人称道的品德,可是这些并不能阻碍沈风荷的父亲官越做越大,朝中有人好做官,此话当真不虚,就在几年前沈风荷还听过朝中吏部尚书的大名,正是她父亲沈震。

      那厢的富贵不知是怎样的如火如荼,沈风荷幽居在这小医馆中,有时也会想起她的父亲,不知他还记得那个为他抑郁而终,到死都没能忘了他的女人吗?

      那是她的母亲啊,如果不是因为他,母亲断然不会这么早走。

      沈顾氏走后,沈风荷有两条路可选,一是嫁人,二还是嫁人,只不过是嫁过去当填房或做小,沈风荷两条路都没选,她不服,凭什么这世上女人只有靠男人才能活,她有手有脚,做什么不能吃口饭?

      那时的沈风荷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行医最为妥当。也是天缘凑巧,她家邻居就是多年的老大夫,那老大夫夫妻俩中年丧子,膝下也无儿女,沈风荷便认了夫妻俩做义亲,平素随着老大夫看病出诊,研读医理。这一学就学了十年,期间也有人来提亲,沈风荷只是不愿,若问她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总是觉得女子一嫁人,终日便要围着锅碗瓢盆,孩子家事过活,便是再有才华的女子,一嫁了人,那才华也只是束之高阁,运气好的嫁到富贵人家还能做装饰用,运气差的便只能洗手做羹汤,任你满腹经纶,最终也只能做他人妇。

      沈风荷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才华,这世道女人有学问也不能读书中举,宫里有女官,可那也不是一般女子能挨着的,她只有这一点医术,行医治病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业,可每次治好病人,那股油然而生的欣慰抵得过万千辛苦。

      这世道女子多不易,她也只能磕磕绊绊的走,看前方还有什么风景等她。

      不过她这时总算明白原来刚才外面那连天的爆竹声不是哪家的喜事,而是整个苏州城的喜事。

      爆竹声歇了,那箫声也歇了,天墨黑,屋檐下的阴影悄然攀上,像一通解不开的死结,围着,绕着这院落里的三间小房屋,似乎如这人生一样不可解。

      沉年放声唱起歌来,那歌声越唱越大,穿过墙头,变成了一朵朵雪花。

      过一会,饶卫带着儿子从小院里出去,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一眼漫天的风雪。

      沈风荷从厢房收拾东西出来时,才发现饶卫父子已经走了,她刚才见饶卫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便没上前打扰,转而去房中收拾明天带给宋婆婆的东西,等她出来时,那父子俩人已经走了,沈风荷追出来,只见风雪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艰难前行。

      沈风荷看了一会,不知是风雪迷了眼睛,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那一瞬间沈风荷生起了天地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孤独,那父子俩虽然艰难,尚可有人相偎,而她不过是寂寥一沙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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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年哈着热气,一路出城,到处是冰天雪地的景象,明知道天冷,他还是只穿了薄袍子,这件袍子的料子挺括,衬得少年人身健修长,自从昨日看了小许将军的阵仗,沉年总是有意无意地模仿着他们,此时他坐在马车前头,挺直了腰板,看着来往的行人,脸上带着一种神气。

      虽然心情不错,不过他心里却忍不住有些抱怨,这么一大早又要出城去看那老太太,虽然她一个人带着孙女很可怜,可是天底下可怜人多了,风荷姐救的过来吗?这一趟送食送物的,又要花钱,快到新年了,风荷姐她自己连身衣服都没做。

      沉年摸了摸胸口那件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东西,还在,他放下心来。那年寒冬,他饿得走不动道,坐在风荷姐的医馆门口,是她让他进屋,给他盛了一碗白粥,后来那碗粥就成了他的一个梦,是他做过的最美的梦。

      他看准了这个人心软,那时虽然他只有十岁,却已极会看人心。他成长在一个复杂的家庭,他的母亲是个小妾,他也不受重视,从小他就学会了看人脸色。老爷过世之后,大夫人就把他们赶出了家门,母亲不知被卖去了哪里,他自己从人贩子手里逃了出来,流浪在松州府一带。后来他认识了一个所谓的“大哥”,那“大哥”说姑苏富庶,要带着他一起去姑苏要饭,他就跟着‘大哥’一路要饭去了姑苏,可是还没到姑苏城门口,‘大哥’就不知为何冲撞了哪家出门游玩的少爷,竟被那群恶仆活活打死。

      他那时小,没人注意到他,他躲在一边的茶水摊桌子下,眼睁睁的看着一个活人被打死,他心里想,原来一个人死的时候眼睛可以瞪那么大。

      他进了姑苏城,要饭的路并不顺利,有时候人看他小,给他一点吃的,有时候就是一顿打,还得跟狗抢吃的,那群流浪狗,一队一队的,他觉得,他不如狗。

      后来有一天他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就在一家医馆门口坐下,他想要是今天老天爷不收他,他就在这医馆赖上了。

      后来就真赖上了。

      风荷姐是好心,也是他当初会装可怜,他装得比兔子都乖,把那时流浪在外生起的小獠牙都收起来,她走到哪,他就跟到哪,怯怯生生,仿佛一旦她不要他,他就是一个会碎掉的小娃娃。沈风荷当时就心软了,如他所料,收留了他。

      也是因为这样,他总是提防着有人会占风荷姐便宜,风荷姐实在心太好,却不知世上人心险恶,比如他,这些年就装着一副单纯乖顺的样子,还有昨天那汉子,风荷姐说他是关西军出身,沉年可不信,关西军出来的怎么会混得这样穷酸?要么他是骗子,要么就是他无能,这两种都怪他自己,风荷姐却连诊费都没收,唉!

      也许今天回去之后他该和风荷姐说一说,也该考虑考虑自己,不要对那些人太好......

      车子走得很慢,两头拉车的驴子也是蔫儿脑袋的,这天任何生物都不想出门,可饭要吃,钱要挣,于是该开门的开门,该摆摊的摆摊。只是风雪初停的早上,姑苏城外往城里的道上已然热闹起来。

      沈风荷这会很有些担心宋婆婆的境况,她原是打算上月初去探望的。可是上个月身上不大好,竟没去成,可笑她是大夫,竟连自己的病也治不好。她是心病,思虑成疾,却无药可治。

      日子太难了。

      她过得这样苦了,还有人比她更苦。

      青青杨柳,陌头春色,姑苏人最爱在春日出城踏青,那时道两边的亭台,溪边的水阁,富户豪室家的庄园院子,处处充满了笙歌,然而这欢乐到最后似乎都会被一声凄凉销魂的曲声打断,先是有一家响起,接着是两家,三家,十家......,像星星点灯一样,一处亭台,一处水阁的响起了这曲子,有的是用笛子吹的,有的用箫奏的,有的直接是用唱的,那歌词更是凄凉,“行行复行行,征人何不归?”

      行行复行行,征人何不归?

      宋婆婆就在这首曲子里等了八年,如今西北胜了,她的儿回来了吗?

      远山,长天,日头下的一小点一点一点向前移动,直到见了那门口盖着雪的老枣树,车子才停下。

      这是一间完全用黄泥垒成的房子,房顶铺着茅草,现在完全被白雪掩映看不出来,黄泥巴房子的旁边是一间更矮更小的房子,这间房用作厨房,宋婆婆就在这两间土坯房里带着她的小孙女生活。

      有月亮和星星的夜里,宋婆婆要往城里卖菜。她要赶半夜的路,才能在城里人差不多快醒的时候,出现在姑苏的城门,然后进城,把菜卖掉,这一天的衣食就有着落了。她有一个儿子,去了西北边军,几年前还有家书寄来,几年后杳无音讯。

      宋婆婆是不信儿子死了的,是死是活总要给个信。她矍铄,健朗,一头银白色的头发总是整齐地梳在脑后,用一个银簪子别住。她穿得也总是干净的,即便是里头的褂子都快烂了,她也总有办法让外面那套衣裳显得干净整洁。

      宋婆婆从来不抱怨,她只是默默忍受生活,然后像一棵老树一样任风吹雨打。

      宋婆婆去年闹了头疼病,她听说姑苏城里有个女大夫,给穷人看病不收钱,于是宋婆婆提了两筐子鸡蛋去了小医馆,把两筐鸡蛋撂地下,说就要跟这鸡蛋一样价钱的药。

      沈风荷也是惊奇,这么些年她也不是没见过人心,有的人她帮过之后从此没了踪影,有的人会送来一些回馈,这么硬气的老太太她却头一次见。

      她瞧出她的骨头与自尊,她也瞧出她的善良与柔软,双方都不愿让对方的利益受到损害,两个在这个时代为生活奔波的女性灵魂相遇了。

      沈风荷当仁不让的收了鸡蛋,并细心地为她诊治,只不过在事后多送了一包头疼药,塞了几贯鸡蛋钱。宋婆婆之后就隔三差五的来送点东西,有时候是一把小菜,有时候是几个鸡蛋,甚至自家做的菜饼子,过年团的元宵,宋婆婆都往这带,要是有一天她带着小孙女来,沈风荷就会留她们住下,这时候宋婆婆就会做饭,有时候是一碗面条,有时候就贴个饼子,这样简单的饭,沈风荷却吃得有些难过。

      她好久没吃到这样的家常味了。

      如果今天回去之后,沉年跟她提起不应当再这样贴补宋婆婆,她一定会说,宋婆婆对我这样好,我为她做的这一点又算什么呢?

      其实她更想说,在这个尘世里,有一个人不带功利的,只为她有一点东西,就时不时的想着你,这是多难得......

      宋婆婆家总算到了,沈风荷收起思绪从车上下来,见宋婆婆那小孙女一个人在门口玩雪。这小孩儿不过才六七岁,乳名唤作瑶瑶。瑶瑶见到沈风荷他们,欢快的跑过来,姐姐姐姐的唤个不停。

      沈风荷亲昵的搂住她:“好孩子,快去屋里唤你奶奶去。”

      话音刚落,从那茅屋里走出两个锦衣男子,一前一后,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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