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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番外二·桂子月中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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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六年中秋,苏州的桂花开了第二茬,香得比往年都要浓。
徐竹声清晨推开窗,桂香便扑了个满怀。院子里的老桂树金灿灿一片,细碎的花粒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地碎金。
“淮秋,快来看。”他回头唤道。
叶淮秋正在穿衣,闻言走到窗前,深吸一口气:“真香。今年桂花开得晚,倒赶上了中秋。”
“正好摘些做桂花糕。”徐竹声笑道,“小满昨天说想吃,今天他带同学来赏月,咱们多做些。”
叶淮秋点头,右手灵活地系着衣扣——这些年,他单手做事的本领越发娴熟了。徐竹声看着,忽然走过去,帮他理了理衣领。
“我自己能行。”叶淮秋无奈。
“知道你能行。”徐竹声的手顿了顿,“我就是...想帮你。”
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晨光透过窗格,在叶淮秋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眼下的那颗痣在光影里格外清晰。
徐竹声没忍住,轻轻碰了碰那颗痣。
“做什么?”叶淮秋挑眉。
“看看是不是真的。”徐竹声笑,“有时候总觉得,你是一场梦,醒来就不见了。”
叶淮秋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感觉到了吗?心跳是真的,温度是真的,我也是真的。”
掌心下的心跳平稳有力,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温度。徐竹声的眼眶忽然有些热:“嗯,是真的。”
吃过早饭,两人开始准备晚上的赏月会。徐竹声负责做桂花糕,叶淮秋则收拾琴馆——虽然只有一只手,但他整理琴谱、擦拭琴桌的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显笨拙。
“淮秋,”徐竹声在厨房里喊,“糖放在哪儿了?”
“左边柜子第二格。”叶淮秋头也不抬,手里正小心地擦拭“冰弦”的琴身。
徐竹声找到糖,又开始找糯米粉。厨房里叮叮当当,灶台上蒸汽腾腾,空气里弥漫着桂花的甜香和糯米的清香。
叶淮秋擦完琴,走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看徐竹声忙碌。晨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额角有细密的汗珠,神情专注而温柔。
这样的画面,寻常得像个普通的早晨。但叶淮秋知道,这份寻常有多么珍贵——是穿越了战火和生死,是经历了等待和坚守,才换来的寻常。
“看什么呢?”徐竹声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看你。”叶淮秋走进来,用袖子给他擦了擦汗,“辛苦了。”
“不辛苦。”徐竹声笑,“比起以前那些日子,这算什么辛苦。”
他说的是真心话。比起在北平时提心吊胆的日子,比起在大湖上躲避搜捕的日子,比起那些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日子,现在这样在厨房里做桂花糕的早晨,简直是天堂。
叶淮秋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他忽然凑过去,在徐竹声额头上轻轻一吻。
徐竹声愣住了,手里的糯米粉洒出来一些。
“沾到粉了。”叶淮秋笑着,用手指拂去他鼻尖的白色粉末。
“你...”徐竹声的脸慢慢红了,“大白天的...”
“白天怎么了?”叶淮秋挑眉,“我们光明正大。”
话虽这么说,他的耳根也泛起了淡淡的红。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像两个做了坏事的孩子,又甜蜜,又不好意思。
桂花糕上锅蒸的时候,小满带着同学来了。一共五个年轻人,三男两女,都是苏州大学的学生,对古琴很感兴趣。
“徐先生好,叶先生好。”小满恭敬地行礼,又介绍同学,“这是张同学,李同学,王同学...他们听说今晚有赏月雅集,都想来学习。”
叶淮秋笑着招呼大家坐下,徐竹声则端出刚蒸好的桂花糕。糕还热着,晶莹剔透,嵌着金色的桂花,香气扑鼻。
“好香!”一个女同学惊叹,“徐先生手艺真好。”
“不是我手艺好,是今年的桂花好。”徐竹声谦虚道,眼睛却看着叶淮秋——只有他知道,这桂花糕里加了一味特别的“料”:去年秋天,他们一起摘的桂花,一起晒干,一起收在罐子里,说好今年中秋用。
叶淮秋接收到他的目光,微微一笑,拿起一块糕,轻轻咬了一口。桂花的甜,糯米的软,还有...记忆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好吃。”他说,眼睛亮晶晶的。
午后,叶淮秋给学生们讲琴。虽然只剩一只手,但他的示范依然精准,讲解依然深刻。从《幽兰》的孤高讲到《流水》的奔放,从《梅花三弄》的坚贞讲到《阳关三叠》的离情。
学生们听得入神,连小满这个“老学生”也听得津津有味。
“叶先生,”一个男同学问,“您只剩一只手,弹琴的时候...会觉得困难吗?”
问题问得直接,小满有些尴尬,刚要打圆场,叶淮秋却笑了:“困难?当然有。但比起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这里的东西更重要。”
“心?”
“对。”叶淮秋轻抚琴弦,“琴为心声。只要心里有琴,有音乐,有想表达的东西,一只手也能弹出动人的曲子。就像这个时代,我们失去了很多,但只要心里有希望,有信念,就能重建,就能继续。”
学生们若有所思。徐竹声在一旁听着,心里涌起一阵暖流。这就是叶淮秋,永远能从苦难中看到希望,从残缺中看到完整。
傍晚时分,学生们告辞,说晚上再来赏月。院子里安静下来,只剩徐竹声和叶淮秋两人。
夕阳西下,将院子染成金红色。桂树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地上,随风轻轻晃动。
“累吗?”徐竹声问。
“不累。”叶淮秋摇头,“倒是你,忙了一天。”
“我也不累。”徐竹声在他身边坐下,“淮秋,我想弹琴。”
“现在?”
“嗯,就现在,就我们两个人。”
徐竹声取来“冰弦”,叶淮秋则取来仓田教授送的那把。两把琴并排放置,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
“弹什么?”徐竹声问。
“《良宵引》。”叶淮秋说,“中秋良宵,正合适。”
徐竹声点头,手指轻触琴弦。《良宵引》是描绘月夜美景的曲子,轻柔,优美,充满静谧与安宁。琴声在院子里流淌,与桂香混在一起,醉了夕阳,醉了秋风。
叶淮秋没有弹,只是静静听着。当徐竹声弹到第二段时,他忽然开口,轻声吟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是苏轼的《水调歌头》。他的声音不高,但清澈,与琴声相和,竟有说不出的和谐。徐竹声转头看他,看见夕阳的金光在他脸上跳跃,眼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两人在琴声的余韵里静坐,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天边的晚霞,感受着桂香,感受着彼此的存在。
“竹声,”叶淮秋忽然说,“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等我。”叶淮秋的声音很轻,“谢谢你在江南的坚守,谢谢你在太湖的等待,谢谢你...一直没有放弃。”
徐竹声握住他的手:“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活着回来,谢谢你现在在我身边,谢谢你...让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
叶淮秋笑了,那笑容在夕阳里格外温暖。他凑过去,在徐竹声唇上轻轻一吻。
这一次,徐竹声没有躲,也没有脸红。他闭上眼睛,回应这个吻。很轻,很柔,像桂花落在水面,悄无声息,却荡起层层涟漪。
晚风拂过,桂花簌簌落下,落在他们肩上,发上,琴上。金色的花粒在夕阳里闪着光,像无数细碎的星星。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分开。叶淮秋的额头抵着徐竹声的额头,呼吸相闻。
“淮秋,”徐竹声轻声说,“我们会一直这样吗?”
“会。”叶淮秋的声音坚定,“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弹琴,教琴,修琴。等我们老了,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听学生弹琴。等我们走了,我们的故事,我们的琴声,还会继续。”
徐竹声的眼眶又热了:“嗯。”
夜幕降临,月亮升起来了。不是满月,还缺一角,但很亮,很清,月光如水,洒满院子。
小满和同学们回来了,还带了月饼和茶水。大家在院子里铺了席子,围坐一圈,赏月,吃糕,喝茶,弹琴。
叶淮秋弹了一曲《秋宵吟》,徐竹声弹了一曲《洞庭秋思》。学生们也轮流弹奏,虽然稚嫩,但很认真。琴声在月夜里此起彼伏,与桂香、月光混在一起,醉了整个中秋夜。
夜深了,学生们告辞。院子里又只剩下徐竹声和叶淮秋两人。
月亮已经升到中天,缺的那一角似乎补上了些。桂花的香气在夜风里更加浓郁,甜得几乎要滴出蜜来。
“淮秋,”徐竹声靠在叶淮秋肩上,“你看,月亮圆了。”
“嗯,圆了。”叶淮秋揽住他的肩,“就像我们,终于团圆了。”
两人依偎着,看着月亮,听着风声,闻着桂香。谁也没有说话,但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片静谧里了。
后来,徐竹声迷迷糊糊睡着了。叶淮秋没有叫醒他,只是轻轻将他抱起来——虽然只剩一只手,但这些年他练出了力气,抱一个人绰绰有余。
回到屋里,将徐竹声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叶淮秋坐在床边,看了他很久。
睡着的徐竹声很安静,睫毛长而密,在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呼吸均匀,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做什么好梦。
叶淮秋俯下身,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晚安,竹声。”他轻声说,“中秋快乐。”
然后他躺下来,将徐竹声搂进怀里。窗外,月光如水,桂香如雾。远处传来隐约的琴声,不知道是谁家还在赏月弹琴。
在这个中秋夜,在这个桂花香里,在这个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和平里,两个相爱的人相拥而眠。
他们知道,明天醒来,依然是寻常的一天——教琴,修琴,做饭,散步。但这份寻常,是他们最大的幸福。
因为他们曾经失去过,所以更懂得珍惜。
因为他们曾经等待过,所以更懂得相守。
因为他们曾经在烽火里相爱,所以在和平里更加深情。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而他们的故事,就像这桂香,飘得很远,很久。
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