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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广化寺的雪 ...

  •   广化寺的晚钟敲了七下,钟声在暮色里传得很远,沉沉的,像是从很深的井里捞上来的。

      徐竹声踏进山门时,雪开始下了。细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冰凉刺骨。寺里很静,香客早已散去,只有几个小沙弥在扫落叶,竹帚刮过青石板的声音,沙沙的,像蚕食桑叶。

      后殿在寺院最深处,要穿过三重院落。徐竹声走得很快,雪在脚下咯吱作响。他的心跳得厉害,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期待——期待见到那个人,哪怕知道这可能是个陷阱。

      第二重院落的银杏树下,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叶淮秋,是周先生。

      周先生穿着深灰色的棉袍,戴着毡帽,像个普通香客。他朝徐竹声使了个眼色,示意跟上。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月亮门,来到藏经阁后的一个小院。

      院子很小,只有三间厢房。周先生推开中间那间的门,里面点着油灯,光线昏暗。

      “徐先生,坐。”周先生关上门,神色凝重,“老叶不能来了。”

      徐竹声的心一沉:“为什么?”

      “他暴露了。”周先生压低声音,“小野的人今天下午搜查了荣记当铺,幸亏我们早有准备,提前转移了。但老叶的照片被特务机关拿到了,现在全城都在通缉他。”

      “他在哪里?安全吗?”

      “暂时安全,但必须立刻离开北平。”周先生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他留给你的。”

      徐竹声接过信,信封上没有一个字。他的手有些抖,拆开,里面只有薄薄一页纸,叶淮秋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在匆忙中写的:

      “竹声如晤。事急,今夜必须离平。原定计划取消,你亦速走。山田虽放你一次,小野不会罢休。南行火车明晨六点开,你可扮作商人,我已安排人在车站接应。若此信到你手时我尚未离城,则不必等。记住:琴可弃,命须保。他日若山河重光,江南再见。淮秋 匆匆”

      信纸的右下角,用极淡的墨画了一枝梅花,只有三朵,开在嶙峋的枝头。和当年在江南收到的第一封信一样。

      徐竹声盯着那枝梅花,看了很久。油灯的光在纸上跳动,墨迹仿佛要活过来。

      “他...已经走了吗?”他问,声音有些哑。

      “应该已经出城了。”周先生说,“我们安排了三条路线,他走的是最险的那条——翻西山,走山路。虽然难走,但相对安全。”

      徐竹声将信折好,小心地放进怀里:“周先生,您呢?”

      “我还有任务。”周先生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疲惫,也有坚毅,“北平的地下工作不能停。我会留下,直到最后一刻。”

      “太危险了。”

      “这个时代,哪里不危险?”周先生摆摆手,“徐先生,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胶卷安全送出,情报网保住了,还救了不少文化界的人。现在,该你撤离了。”

      徐竹声沉默。他知道周先生说得对,理智告诉他应该走,趁还有机会。但情感上...他放不下。放不下叶淮秋,放不下这座城,放不下这场还没有结束的战斗。

      “周先生,”他抬起头,“如果我留下,还能做什么?”

      周先生深深地看着他:“徐先生,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你不是战士,是琴师。你的战场在琴弦上,不在枪林弹雨里。走吧,回到江南去,继续弹琴,继续修琴。把这里的故事记下来,将来讲给后人听。”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雪花扑在窗纸上,簌簌作响。

      “如果...”徐竹声轻声说,“如果我想最后再做一件事呢?”

      “什么事?”

      “沈秋山沈老板,还有名单上的其他人。”徐竹声说,“他们很多人走不了,或者不愿意走。我想在离开前,再帮他们一次。”

      周先生皱眉:“怎么帮?你现在也被监视着,一举一动都在小野眼里。”

      “正因为被监视,反而可以做些事。”徐竹声的眼中闪着光,“小野知道我明天要走,按照他的性格,今晚一定会加强监视,防止我有所动作。但如果...如果我今晚就去见他呢?”

      “见小野?你疯了?”

      “不是疯,是赌。”徐竹声站起身,在狭窄的房间里踱步,“小野多疑,但也自负。他认定我不敢主动找他,我偏去。去了之后,我向他‘坦白’——说我知道自己被怀疑,所以决定离开北平,回江南去。但同时,我要举报几个人,来换取安全离开的保证。”

      周先生愣住了:“你要当叛徒?”

      “假的。”徐竹声说,“我举报的,是那些已经暴露、或者即将暴露的人。小野拿到名单,会立刻行动,但他抓到的只会是空壳——因为真正要保护的人,我们趁乱转移。”

      “太冒险了!万一小野识破...”

      “他不会。”徐竹声摇头,“因为他太自信,太想证明自己是对的。我主动‘投诚’,正好满足他的虚荣心。而且,我还会给他一个‘大礼’——”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列着几个名字和地址:“这些都是伪政府里真正死心塌地的汉奸。举报他们,小野会信以为真,而且会很高兴——既能抓‘抗日分子’,又能清理门户。”

      周先生接过名单,看了又看,最后长长叹了口气:“徐先生,你...你真的只是个琴师吗?”

      “我是个中国人。”徐竹声平静地说,“在这个时代,每个中国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战斗。有的人拿枪,有的人拿笔,我...拿琴。”

      两人对视良久。油灯的光在两人脸上跳动,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窗外,雪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好。”周先生终于点头,“我配合你。但你要答应我,无论结果如何,明早六点,你必须上火车。这是老叶最后的嘱托,也是我对你的要求。”

      “我答应。”

      计划就这样定了下来。徐竹声离开广化寺时,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他踩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他没有回住处,而是直接去了特务机关。值班的卫兵见到他,很是惊讶:“徐先生?这么晚了...”

      “我要见小野中佐,有紧急情况汇报。”

      小野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徐竹声推门进去时,小野正站在窗前看雪,手里拿着一杯清酒。见是他,小野挑了挑眉:“徐先生?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吗?”

      “中佐,”徐竹声关上门,深吸一口气,“我是来...自首的。”

      小野的手顿了顿,酒杯停在唇边:“自首?徐先生何罪之有?”

      “我知道中佐一直在怀疑我。”徐竹声低下头,声音恰到好处地带着颤抖,“我也知道,山田将军放我一马,只是暂时的。所以我想...想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小野放下酒杯,走到办公桌后坐下:“哦?徐先生想怎么谋生路?”

      “我愿为皇军效力,提供我知道的所有情报。”徐竹声抬起头,眼神中露出恰到好处的恐惧和讨好,“只求中佐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安全离开北平。”

      小野盯着他看了很久,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徐先生,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

      “...什么?”

      “最讨厌被人当傻子。”小野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以为,演一场戏,就能骗过我?”

      徐竹声的心跳漏了一拍,但他强迫自己镇定:“中佐不信我,我可以理解。但请中佐看看这个——”

      他将那份名单放在桌上:“这些人,都是隐藏在文化界的抗日分子。还有这几个,”他指着那几个汉奸的名字,“他们表面上效忠皇军,暗地里却和重庆方面有联系。”

      小野拿起名单,仔细看着。办公室里很静,只有钟摆的滴答声。窗外的雪还在下,一片一片,无声无息。

      良久,小野放下名单,抬起头:“徐先生,你的名单...很有意思。特别是这几个人,”他指着汉奸的名字,“你是怎么知道他们暗通重庆的?”

      “我在宴会上听到的。”徐竹声说,“他们以为我不懂日语,说话没有避讳。但我...我在东京留过学。”

      小野又沉默了。他站起身,走到徐竹声面前,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得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小野是清酒和烟草的味道,徐竹声是淡淡的墨香和琴木的气息。

      “徐先生,”小野轻声说,“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好演员。但你忘了一件事——我比你更了解中国人。中国人讲究‘士为知己者死’,讲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这样的人,会为了活命出卖同胞?我不信。”

      徐竹声的后背渗出冷汗,但他知道,此刻不能退缩。他迎上小野的目光,苦笑道:“中佐说得对,中国人确实讲究那些。但中佐忘了,中国人也讲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死了,琴就没人修了,那些流传千年的琴谱就真的断了。为了这个,我愿意...当一回小人。”

      这番话,半真半假。小野的眼神变幻不定,显然在权衡。

      “更何况,”徐竹声趁热打铁,“中佐抓了这些人,也是大功一件。山田将军那边,也好交代。而我...我只求平安离开,回到江南,继续我的琴师生涯。从此两不相干。”

      钟摆继续滴答。窗外的雪,渐渐小了。

      终于,小野点了点头:“好,我信你一次。名单上的人,我立刻去抓。至于你...”他走回桌边,拉开抽屉,取出一张通行证,“这是特别通行证,可以出城。明天早上六点的火车,我会派人‘护送’你到车站。徐先生,希望你说到做到。”

      “一定。”徐竹声接过通行证,纸张冰凉。

      “还有,”小野补充道,“你的那把唐琴,要留下。这么贵重的东西,带着上路不安全。放在我这里,等你到了江南,安定下来,我再派人给你送去。”

      徐竹声的心一紧。琴里有暗格,虽然胶卷已经取出,但如果仔细检查,还是可能被发现。但他不能拒绝。

      “...好。”

      “那么,徐先生请回吧。”小野摆摆手,“明天一早,高桥会去接你。”

      徐竹声躬身退出办公室。门在身后关上时,他长长舒了口气,后背已经湿透。

      走出特务机关大楼,雪已经停了。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白,月光照在雪上,泛着冷冽的光。徐竹声站在雪地里,回头看了一眼那栋青灰色建筑——窗户里,小野的身影还站在窗前,像一尊雕像。

      他转身,朝着住处的方向走去。雪在脚下咯吱作响,每一步都很沉重。

      琴留下了。叶淮秋走了。明天,他也要离开这座城。

      这场始于琴弦的相遇,终于雪夜的离别。

      回到住处,徐竹声开始收拾行李。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几件衣服,一些银元,还有仓田教授送的那把“冰弦”。唐琴不能带,但这把琴,他无论如何要带走。

      收拾妥当,他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雪夜。北平的冬夜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江南的雨,想起北上的路,想起第一次见到叶淮秋时他眼里的光,想起修琴时指尖相触的瞬间,想起地室里那些长谈的夜晚。

      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不,没有结束。只要还活着,只要琴还在,只要记忆还在,就没有结束。

      徐竹声打开琴箱,取出“冰弦”。手指轻触琴弦,他弹起了《忆故人》。这首曲子他弹过很多次,但今晚,每一个音符都格外沉重,格外深情。

      琴声在寂静的夜里流淌,哀而不伤,绵长深沉。他闭上眼睛,让琴声将自己包围,让记忆将自己淹没。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徐竹声睁开眼,发现窗外天边已经泛白。

      天快亮了。离别的时刻,就要到了。

      他收起琴,背起行囊,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几个月的房间。然后推开门,走进晨曦微露的雪地。

      高桥已经在楼下等着,身边还有两个日本兵。

      “徐先生,请。”高桥的语气很客气,但眼神冰冷。

      徐竹声上了车。汽车在雪地里缓缓行驶,驶向火车站。街道两旁的房屋还沉浸在睡梦中,偶尔有早起的小贩推着车走过,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

      火车站里挤满了人——逃难的,经商的,探亲的。日本兵在站台上巡逻,刺刀闪着寒光。高桥一直将徐竹声送到车厢门口:“徐先生,一路平安。”

      “多谢高桥军曹。”

      徐竹声上了车,找到自己的座位。车厢里很拥挤,气味混杂。他靠窗坐下,将琴箱小心地放在身边。

      六点整,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启动。站台在窗外后退,北平城在晨雾中渐渐模糊。徐竹声望着窗外,望着这座他冒着生命危险来到、又不得不离开的城市。

      雪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雪粒子打在车窗上,很快化成了水痕,像眼泪。

      火车加速,驶向南方。北平,越来越远。

      徐竹声收回目光,打开琴箱,手指轻轻拂过“冰弦”的琴身。琴无言,弦无声,但他在心里说:

      淮秋,我走了。

      但我会回来。

      等战争结束,等山河重光,等琴声可以自由响起的那一天。

      我会回来,回到这座城,回到我们相遇的地方。

      到那时,我们再一起弹琴,一起听雨,一起完成那本没有写完的琴谱。

      到那时,我们再不相离。

      火车在雪原上奔驰,驶向未知的远方。车窗外,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雪覆盖,都被洗净。

      但在雪的下面,是土地,是根,是等待春天来临的种子。

      就像琴弦下的共鸣,就像人心里的希望。

      无声,却有力。

      不死,永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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