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策]重逢》冶年

1、第 1 章

　　一、

　　在无数忠骨铺就的累累血路上，战争的硝烟终于慢慢熄灭，而新帝登基，也带来了短暂的安宁。
　　晏飞解甲归田，跟着自己的好友弘义君从茫茫白雪的雁门关，到了温暖如春的广陵邑。

　　“和我客气什么，小爷我现在也算是小有财富的大侠了，你就别和我争了。”弘义君笑嘻嘻地拍着晏飞的肩膀。
　　晏飞推诿不过，只能收下了房契，道日后有需要，可以随时找他。
　　弘义君嘻嘻哈哈地拉着自己的朋友们来给晏飞扫了屋子开了灶火，一顿吃饱喝足，也算是正式住进了新房。

　　第二天晏飞起来的时候，听隔壁邻居说，弘义君是被他几个好友一大早拖走的，好像是朝廷那位又给他下达了什么新的指示。
　　晏飞无奈地摇头，他这位江湖朋友，大大咧咧的性格，配上忠肝义胆的侠义心肠，确实玩不过那李氏兄弟。

　　戎马小半生，晏飞也落得了一身病痛，好在他隔壁的邻居是个万花谷入世的大夫，平日最擅长的就是救死扶伤，昨日乔迁新居的时候，他也来帮衬了一下，人还挺好说话。
　　晏飞慢吞吞地收拾好自己，按照约定去隔壁敲了敲门。

　　“元大夫，我是晏飞，我过来拿药了。”
　　“进来吧。”元絮的声音有些小，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小小的惊呼，不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得到了允许的晏飞带着好奇推门而入，走了几步就看到平日衣冠整齐的元大夫，这会儿正被一个胖胖的小狗搞得焦头烂额。

　　“元大夫，这是怎么了？”
　　“也不知道从哪儿跑来的小东西，今天一大早就在扒我家的门，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好不容易给它洗了个澡，就到处跑，抓都抓不住。”元絮有些挫败，他当初在万花谷的时候，饶是那些古灵精怪的小松鼠，也没有如此这般难对付。

　　晏飞哑然失笑，他走上前，蹲下之后对着小胖狗伸出了手。小家伙长得很好看，黑白相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倒是看不出是什么品种的小狗，只是头顶的红缨让他想到了一位故人。
　　小狗见他似乎没有敌意，就大着胆子跑了过去，嗅了嗅晏飞的手，然后蹭了蹭脑袋。
　　元絮见状松了口气，给晏飞拿完药之后，便让人顺便把这狗带走，正好和他做个伴。
　　晏飞确实对这小狗心生欢喜，便没有推辞，带了回去。

　　二、

　　回家之后，小狗开始到处巡逻，跑到书房的时候，看到了墙上正挂着一把通体火红，带着点点红光的长枪。
　　小狗见状叫了起来。

　　晏飞循声而来，眼眸闪了闪：“怎么，你一个小狗也喜欢舞刀弄枪？”
　　小家伙似乎很兴奋，对着长枪一直叫个不停。

　　晏飞无奈，上前一步：“可以给你看，但是不要咬，知道吗？”
　　见小狗不再乱叫，他抬手小心翼翼地将枪拿了下来，然坐在一旁放在了腿上，随后把小狗抱了起来。

　　“小家伙，你要听一段故事吗？一段琐碎，没什么跌宕起伏的故事。”

　　三、

　　晏飞出生的时候赶上村子闹饥荒，干旱让田地里颗粒无收，三岁的时候，他爹娘就相继撒手人寰，最后靠着周围村民的接济，吃着百家饭长大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学会了怎么自己讨生活，怎么保护自己。后来战乱伊始，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被狼牙灭了个干净，他颠沛流离之下，到了雁门关，加入了苍云。

　　认识陆书沐的时候，他已经二十有八，那会儿的陆书沐年轻活泼，一双眼睛仿佛洒满了星子，熠熠生辉。
　　和晏飞不同，陆书沐出身世家，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正经公子，他不单武艺高强，琴棋书画也算是样样精通，小小年纪便有保家卫国的雄心壮志。和爹娘吵了几次之后，这才松口同意他加入天策府。只是没想到，这一去，就真成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二人的初见不算愉快，他们是在扬州城外的广场上，因为一根糖葫芦发生了争执，晏飞被陆书沐气的难得有了胜负欲，两个人干脆去了擂台打了个痛快。
　　不打不相识，志气相投的他们很快就称兄道弟起来，晏飞大陆书沐六岁，理所应当地成了兄长。

　　那个时候的战火还在尚能控制的范围内，百姓们尚且还有余韵安居乐业。晏飞在扬州逗留了数十日，一边替苍云处理一些需要交接的事情，一边和陆书沐在扬州游玩切磋，过得也算惬意舒心。

　　好景不长，狼牙愈发肆无忌惮，天策众人被召回，苍云同样如此。分别的那晚，二人没有喝酒，只是一起看着月亮，似乎在用心记住这最后的宁静。
　　“这穗子送你，算是留个纪念。”
　　陆书沐的手指修长，掌心因为常年握枪，有一层薄茧，指甲修理的整齐圆润。那只好看的手里拎着一个红色的穗子。
　　晏飞抬手握住了那穗子，然后将自己腕间的一条绳子编的链子解开，亲自系在了陆书沐的手腕上。

　　天亮之后，二人分道扬镳，为了家国天下，为了百姓安居，他们各自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

　　再后来，战火席卷了大唐，天策沦陷了，死伤将士无数，各大江湖门派的医者们拼尽全力也无法救回那些银甲红袍的少年郎。

　　晏飞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正坐在帐篷里休息，一直放在怀里的红色穗子烫的他心口生疼。他白天奋勇杀敌，晚上就握着穗子看着月亮发呆。
　　后来还是身边人看不下去了，见雁门关战事没有那么吃紧，让他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人了。

　　晏飞没有休息，得到允许后立刻快马加鞭直奔洛阳而去。这一路上他不知道跑死了多少匹马，最后到达天策府的时候整个人已经不成样子。
　　他红着眼睛看着破败的天策府，遍地的鲜血，一片狼藉。

　　他抖着声音问站岗放哨的天策将士：“我来找陆书沐，他还在吗？”
　　那人听到陆书沐的名字，先是点了点头，随后表情有些凝重：“陆小将军受了重伤，双腿……以后再也不能上战场了。”

　　听到这话，晏飞仿佛五雷轰顶，他无法想象那个肆意潇洒的少年郎会如何想，他不敢多做停留，问到了位置之后就一路跑了进去。
　　陆书沐那么骄傲，怎么会允许自己这样苟活。

　　晏飞猛地推开了厢房的门，陆书沐正拿着一把匕首在比划。
　　“书沐！你在干什么！”
　　陆书沐吓了一跳，手里的匕首掉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晏哥……你怎么来了？”
　　晏飞没有说话，他上前一把把人抱进了怀里：“不要放弃生命……”
　　陆书沐头顶一片问号，随后抬手拍了拍晏飞的后背：“晏哥，你在说什么？”
　　“你刚才……”
　　“你以为我要自戕？”陆书沐哭笑不得。
　　晏飞傻愣愣的点头。
　　陆书沐笑出了声：“我是那么窝囊的人吗？我在给孩子们磨匕首罢了。”
　　“孩子们？”
　　“对，孩子们。”

　　四、

　　天策府遭受重创，但是沿路也救下了不少老弱妇孺，一些身体康健的孩子，多数被留在了这里。而陆书沐的情况以后不能上战场了，便毛遂自荐，教起了孩子们防身的武艺。晏飞进来的时候，他正在给孩子们做匕首。

　　晏飞听了来龙去脉，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个样子倒是把陆书沐吓了一跳。
　　“晏哥，你这是真的吓坏了？”
　　“嗯。”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晏飞整个人风尘仆仆，从雁门关一路疾驰而来，衣服都已经看不出来什么颜色了。
　　陆书沐慢慢站了起来，走到床边，从同盆里拧了拧帕子，递给了坐在地上的男人。

　　“你的腿……”
　　“只是不能长时间行走，日常还是不影响的，师兄他们为了方便我行动，就给我搞了个木轮椅。”
　　晏飞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心里却闷闷的，仿佛有一团棉花堵在那里，掏不出来也塞不进去。
　　他明白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的，他的小将军不需要别人刻意的安慰。

　　“既然来了，就休息几日再回雁门关吧。”陆书沐全当没有注意晏飞的神色，轻松的说着家常话。
　　“好。”

　　一来二去，晏飞在这里磨磨蹭蹭的也待了大半个月，他深知不能不回去了，最后还是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只是陆书沐把自己的里飞沙送给了他。

　　五、

　　再次来到东都洛阳，是收到了弘义君的密信：陆书沐出事了，速来。

　　晏飞红着眼睛，一路上骑着里飞沙疾驰而归，一人一马到的时候，陆书沐已经被安排在了临时驻扎的营帐里，弘义君和他的大侠朋友看起来都很狼狈，身上沾着不知道是谁的血，已经变成黑红色了。

　　陆书沐正白着一张脸躺在榻上，晏飞看的出来，他这是被吊着最后一口气，等自己来。
　　“书沐……我来了……”晏飞跪在榻前，粗糙的手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伤口，他轻轻的握住陆书沐的手。
　　“你……来了……”陆书沐笑了笑，“莎莎……和你，一起来了吗……”
　　晏飞点点头，吹了个口哨，里飞沙从外面挤了进来了，大大的脑袋轻轻拱了拱陆书沐的头，似在安慰，也在不舍。

　　晏飞在营帐里抱着陆书沐说了很多话，直到太阳重新升起，陆书沐含笑离世。
　　弘义君本想来宽慰几句，却看到晏飞十分平静，没有想象中的悲伤和难过。晏飞正在收拾陆书沐的东西，那个曾经风光霁月的人已经安静的躺在了榻上，没有了呼吸。

　　弘义君心口一酸，开了口：“晏大哥，在我的家乡，亲人离世后会以火送别，然后留下火灭后的骨灰。”
　　晏飞闻言，手上动作顿了顿：“好，那就麻烦了。”
　　“没事没事，晏大哥给小将军换上他喜欢的衣服吧，我去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弘义君找了个还算好看的地方，虽然比不上真正的山清水秀，好歹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旁边是个郁郁葱葱的小山坡，恍然看去，反而有几分战乱前的和平景象。

　　火化的时候，不少人都来给陆书沐送行了，包括那几个孩子，小朋友们哭的稀里哗啦的，但是很乖的没有大吵大闹。
　　晏飞默默的站在那里，轻轻摸着里飞沙的鬃毛，一人一马沉默的仿佛一幅画，让人心酸。

　　火灭之后，弘义君和他的朋友过去小心翼翼的收集好了骨灰，放在了一个白色的坛子里，递给了晏飞。
　　晏飞接过之后，当晚和天策这边的管事打了招呼，就骑着里飞沙回了雁门关。
　　没有眼泪，也没有留恋。

　　他自己知道，昨天一晚，已经抵过彼此的一生。

　　六、

　　晏飞留下了那条小狗，他和里飞沙连年征战，早就落下了病根，小狗的到来给这小小的家里增添了几分活力。

　　隔壁的元大夫隔三差五就会过来看看他和小狗，弘义君和他的朋友们偶尔也会来找他喝茶聊天。
　　这是晏飞第一次觉得轻松惬意，广陵邑这里仿佛与世无争，过去的一切仿佛都是梦中景象，已经渐渐变得模糊了。

　　对他来说，陆书沐更像是陷入了长眠，不知何时会醒来，而他只需要在下次重逢之前，耐心等待就好。

　　他仍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偶尔有了闲情逸致，会去扬州城逛逛，甚至在镇上停留一日。回来之后会带着各种各样有趣的东西，摆在家里的博古架上。
　　一人一狗把家里搭理的井井有条，也许在某个太阳升起的时候，亦或是日暮时分，那个穿着银甲红袍的俊朗少年，会骑着他最爱的小马，背着那杆长枪回来。利索的翻身下马，然后说一句：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