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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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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沐风回到沐王府时,已是深夜。
书房内烛火通明,周挺已候在那里,桌上堆着几卷新调来的案宗。见到燕沐风,周挺立刻上前:“王爷,按您的吩咐,北境泄密案的卷宗副本已从刑部调出。还有……半个时辰前,门房收到一封未署名的信,指名要交到您手中。”
燕沐风眉头一拧:“信呢?”
周挺递上一个普通的青皮信封。燕沐风拆开,里面只有一张薄纸,上面用歪斜的字体写着短短一句话:
“林相是被逼认罪。欲知详情,三日后子时,城隍庙破败戏台见。独自前来。”
没有落款,字迹拙劣,像是用左手写成。
燕沐风捏着信纸,指尖冰凉。逼认罪?谁能逼当朝丞相认下叛国通敌、弑君伤储这等诛九族的大罪?严刑拷打?林砚清并非武人,若用重刑,身上必有痕迹。可那日天牢相见,除了囚服下的清瘦,他并未看到明显的伤痕。除非……是用比□□折磨更可怕的东西相挟。
是什么?
“王爷,这明显是诱饵。”周挺沉声道,“城隍庙一带鱼龙混杂,夜里更是危险。恐是有人设局。”
“设局?”燕沐风冷笑,“若真是局,反倒好了。就怕不是局,是真的。”他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看着它化作灰烬。“三日后,本王会去。”
“王爷!万万不可!属下愿代王爷前去,或暗中布置人手……”
“信中既言明独自前往,若发现暗中有人,线索必断。”燕沐风打断他,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林砚清在棺木上刻字,春风楼留信,如今又有匿名信……这一环接一环,背后之人所图非小。本王倒要看看,这潭水到底有多深。”他转向周挺,“你这边查得如何?”
周挺走到案前,摊开卷宗:“北境泄密案,关键证据有三:一是北境截获的密信原件,笔迹鉴定为林相;二是林相府中搜出的、与密信内容吻合的布防图草稿;三是抓获的北境细作供称,上线代号‘青鸾’,特征描述与林相有七分吻合。三司会审时,人证物证俱全,林相……对此供认不讳。”
“细作何在?”
“已在狱中‘暴病身亡’。”周挺声音低沉,“结案后不足十日。”
燕沐风眼神一凛:“父皇中毒案呢?”
“陛下在御花园饮用的参汤中被查出含有慢性毒药‘碧落散’。经查,当日经手参汤的宫人共七名,其中三名与林相府中的旧人有牵扯。而在林相书房暗格内,搜出一包未用完的‘碧落散’。”
“宫人何在?”
“两名在审讯中受刑不过死了,一名……疯了。”
“疯了?”燕沐风的手指叩击桌面,“这么巧?”
“太子坠马案,”周挺继续道,“太子坐骑在围场突然受惊狂奔,马鞍被动了手脚,内藏细针。追踪马具来源,最终指向皇家猎场一名管事,而此人曾受林相举荐。”
“管事呢?”
“坠马案发次日,被发现悬梁自尽,留有一封认罪书,言明受林相指使。”
又是死无对证。
燕沐风闭上眼,脑海中快速梳理。三个案子,核心证据看似确凿,但关键的人证,要么死了,要么疯了。物证虽在,却都是可以伪造的东西。笔迹可以模仿,印鉴可以盗用或仿制,药物可以栽赃,举荐关系更可被利用。林砚清若真是被冤枉,那么对手不仅势力庞大,能渗透刑部、皇宫甚至军中,而且心思缜密狠毒,不惜灭口多人来坐实罪名。
能同时做到这些的,朝中有几人?
太子?太子虽与他不和,也忌惮林砚清对他的支持,但太子本人平庸,其党羽多在明处,未必有此等手段和胆量。其他皇子?三皇子年幼,四皇子体弱,五皇子醉心书画……二皇子燕沐雨?
燕沐雨,他的同母弟。母妃早逝,他们兄弟二人本该最为亲近。可这些年,燕沐雨似乎总隐在暗处,不争不抢,安分守己得几乎让人忽略。但他真的如表面那般无害吗?燕沐风想起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总带着淡淡阴郁的脸。若是他……
“周挺,”燕沐风睁开眼,眸色深寒,“暗中查访这三起案子中所有已死或失踪人证的家属、旧友,看能否找到他们生前最后接触过谁,是否留下只言片语。尤其是那个疯了的宫人,找个可靠的太医去看看,是真疯还是装疯。另外,查查二皇子燕沐雨近半年的动向,特别是他与刑部、大理寺哪些人有密切往来。”
周挺心中一凛:“王爷怀疑二殿下?”
“本王怀疑所有人。”燕沐风声音平静,却透着刺骨的冷意,“从今日起,沐王府内外加强戒备,所有入口饮食加倍小心。还有,派人暗中保护春风楼那个叫青墨的少年,但不要惊动他。”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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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日,燕沐风将自己关在书房,反复研读卷宗,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出破绽。他找来了林砚清历年奏章、私人信札的副本,与那几封“通敌密信”的笔迹细细比对。乍看之下,确实极为相似,连翰林院的大家们都打了眼。但看得久了,燕沐风却发现一丝异样——密信字迹在转折处略显生硬,尤其是“風”、“清”等常用字,那一勾一捺的力道,与林砚清习惯性的圆润含蓄有些微差别。若非对他笔迹熟悉到骨子里,绝难察觉。
这更证实了他的猜测:有人模仿了林砚清的笔迹,且是极高明的模仿。
与此同时,周挺的暗查也有了进展。
“王爷,那名疯了的宫人,属下请了告老还乡的刘太医去看过。刘太医说,其脉象紊乱,神志混沌,似是受了极大惊吓,但隐约有药物影响的痕迹,像是……‘失魂散’。”
“失魂散?”
“一种西南秘药,少量可致人癫狂,记忆混乱。”周挺道,“刘太医说,此药罕见,宫中寻常难以获得。”
“那个悬梁自尽的猎场管事,其妻儿在案发后得了笔丰厚的抚恤,匆匆离京,说是回老家了。但属下的人查到,他们并未回原籍,而是在江南一小镇落脚,隐姓埋名,生活颇为优渥。接济他们的,是一个从未露面的商人。”
“至于二殿下,”周挺顿了顿,“表面无甚异常,常在府中与清客谈诗论画。但属下查到,半年前,他府中一名贴身侍卫曾频繁出入城西一家不起眼的药材铺,而那家药材铺,暗地里贩卖过‘失魂散’所需的一味引药。”
线索像零散的珠子,开始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
燕沐雨。
若真是他,动机是什么?为了皇位?可燕沐雨向来表现得与世无争。因为嫉妒?嫉妒自己与太子的兄弟情(尽管是虚假的),嫉妒林砚清对自己的倾力辅佐?还是……报复?报复当年母妃去世时,自己未能及时赶回,而林砚清恰好在旁安慰了年幼的燕沐雨?
燕沐风心头一阵烦恶。他揉着额角,目光落在桌角那支断裂的玉簪上。烛火下,断茬处泛着冷光。
“砚清,”他低语,“若你在天有灵,可否告诉我,我到底……错在了哪里?”
无人应答。只有夜风穿过庭院,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奈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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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子时将至。
燕沐风换上一身玄色劲装,未带佩剑,只袖中藏了匕首和几枚暗器。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从王府侧门悄然离开,融入浓浓的夜色。
城隍庙位于燕都西市边缘,早已荒废多年。残垣断壁,杂草丛生,夜枭的啼叫更添几分阴森。破败的戏台在庙宇后院,半边顶棚塌陷,月光从漏洞洒下,照着一地狼藉。
燕沐风隐在戏台对面一堵残墙后,凝神静听。四周寂静,只有虫鸣。他确认附近暂无他人埋伏后,才缓步走出,来到戏台前。
“本王已至。”他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片刻,戏台后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个披着黑色斗篷、身形佝偻的人影,拄着拐杖,慢慢挪了出来。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
“沐王爷……果然守信。”声音嘶哑苍老,像是刻意改变。
“你是谁?信中所言何意?”燕沐风目光如炬,锁定对方。
“老朽是谁不重要。”黑衣人咳嗽几声,“重要的是,林相……确是被冤枉的。那几桩案子,是有人精心罗织,步步紧逼,迫使他不得不认。”
“何人逼迫?如何逼迫?”燕沐风上前一步。
黑衣人却后退一步,警觉地拉开距离:“王爷莫急。老朽冒险前来,是想告诉王爷,林相认罪,非为自身,乃是为保全……更重要的人。”
“谁?”
黑衣人沉默了一下,缓缓道:“一个他视若生命,宁可自己万劫不复,也要护其周全的人。”
燕沐风心脏猛地一缩,一个荒谬又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视若生命?林砚清父母早亡,无妻无子,同族疏远,朋友……除了自己,还有谁?
“你是说……”
“老朽不能多说。”黑衣人打断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小包,扔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这里面,是林相留给那人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是……能指向真正幕后黑手的线索。林相嘱托,若那人起了疑心开始追查,便将此物设法交给他。老朽思来想去,唯有此法。”
燕沐风盯着地上的油布包,没有立刻去捡:“你如何证明你所言非虚?又如何证明此物真是林砚清所留?”
黑衣人低笑一声,笑声苦涩:“王爷可还记得,永昌二十二年冬,北境雪灾,您奉命押送赈灾粮草,途中遇伏,身中毒箭?是林相不顾自身安危,千里寻来解药‘七叶兰’,才救了您一命。那‘七叶兰’生于南疆绝壁,为取此药,林相左臂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疤痕,终生难消。”
燕沐风如遭雷击。此事极为隐秘,当时知情者寥寥无几,林砚清手臂上的伤,对外只称是不慎跌落山崖所致。此人如何得知?
“你……你是当时随行之人?”燕沐风声音发颤。
黑衣人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林相对王爷之心,天地可鉴。他怎会背叛?王爷细想,他认罪前后,可曾有过一丝一毫为自己开脱?可曾怨恨过王爷半句?他只会让您……好好活着。”
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燕沐风早已裂开的心上。天牢最后一夜,林砚清那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那句轻飘飘的“好好活着”,此刻回想起来,字字泣血。
他是在用他的命,换自己的平安?因为他知道,若不认罪,幕后之人不会罢休,或许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还是……另有隐情?
燕沐风弯腰,捡起了那个油布包。入手微沉。
“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
黑衣人叹息:“王爷手中之物,或可揭示一二。但切记,真相往往比想象更残酷。林相宁愿背负千古骂名赴死,也不愿您卷入其中,自有他的道理。王爷,收手吧,有些事,不知道反而……”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破空之声尖啸而来,数点寒光直射戏台上的黑衣人!
“小心!”燕沐风疾呼,同时身形疾闪,袖中暗器激射向寒光来处。
黑衣人显然也有防备,拐杖疾挥,打落两枚暗器,但第三枚淬毒的袖箭却擦着他的肩膀而过。他闷哼一声,身形踉跄。
“走!”燕沐风低喝,扑向黑衣人,欲带其离开。
然而,更多的黑影从四面八方的残垣断壁后跃出,刀光剑影,瞬间将小小的戏台区域包围。这些人身手矫健,招式狠辣,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留下活口!”一个冰冷的声音从暗处响起。
燕沐风护在黑衣人身前,匕首翻飞,格开数道攻击。但死士人数众多,且意在生擒黑衣人,攻势如潮。黑衣人本就受伤,动作迟缓,眼看就要被擒。
就在此时,黑衣人猛地推开燕沐风,低吼道:“快走!记住林相的话!真相如刀!”说罢,他竟反身冲向那些死士,斗篷鼓荡,似要拼命。
“不要!”燕沐风目眦欲裂。
混乱中,只听“噗嗤”几声利刃入肉闷响,黑衣人身体僵住,缓缓倒地。几名死士迅速上前查验。
“死了。”一人回报。
暗处那冰冷的声音似乎哼了一声:“搜身。”
死士在黑衣人身上摸索,却一无所获。
燕沐风趁此间隙,已凭借高超轻功,摆脱纠缠,隐入更深的黑暗。他紧握着手中油布包,心脏狂跳,脑海中回荡着黑衣人最后的话语和那决绝的背影。
黑衣人死了。又一个线索断了。
但油布包还在。
他不敢停留,在复杂的巷道中穿梭,确认甩掉可能的追踪后,才绕路回到沐王府。
书房内,周挺见他安然归来,肩头却带了一道浅浅刀伤,神色凝重:“王爷,您受伤了?果然有埋伏!”
“无碍,皮外伤。”燕沐风坐下,将油布包放在桌上,面色沉郁,“送信人死了,灭口。”
周挺倒吸一口凉气。
燕沐风缓缓打开油布包。里面是一块折叠整齐的白色绢布,绢布上并无字迹,但触手细腻,并非寻常之物。绢布包裹着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铁牌。铁牌黝黑,正面刻着一个复杂的徽记,似鸟非鸟,似兽非兽,背面则是一个编号:癸七。
“这是……”周挺凑近细看,“像是某种信物或身份牌。这徽记……属下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燕沐风拿起铁牌,指尖摩挲着冰冷的表面。癸七,天干地支的编号。这代表着一个组织,一个至少拥有六十名以上核心成员的组织。能驱使这样的组织,幕后之人的能量,恐怕远超他的预估。
他将铁牌紧紧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几乎嵌进肉里。
“查。”他的声音因压抑着巨大的情绪而微微沙哑,“动用所有暗线,不惜一切代价,查出这个徽记的来历,查出‘癸七’是谁,查出这个组织的首领!”
“还有,”他抬起眼,眸中翻涌着滔天的怒火与悔恨,“加派人手,盯紧二皇子府。不,是所有成年皇子的府邸,包括……东宫!”
“是!”周挺感受到燕沐风身上散发出的、从未有过的凛冽杀意,心中一凛,郑重领命。
燕沐风独自留在书房,拿起那块白绢,对着烛光反复查看。忽然,他想到什么,取来一杯清水,用毛笔蘸了,轻轻涂抹在绢布一角。
奇迹发生了。沾水处,渐渐显露出淡蓝色的字迹。是隐写药水!
他小心翼翼地将整块绢布润湿。更多的字迹浮现出来,依然是林砚清那熟悉的笔迹,却比春风楼那封更加潦草、断续,仿佛在极度艰难的情况下写成:
“沐风,若你见此,吾命休矣。莫悲,莫怒,莫寻仇。敌在暗,势已成,牵一发而动全身。吾之认罪,乃断尾求生,弃车保帅。帅者,非吾,乃社稷安稳,乃……你之平安。铁牌所指,慎之又慎。切记,勿信表象,勿近……沐雨。愿来生,不为君臣,不为知己,只作陌上赏花人。”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几笔几乎无法辨认,洇开一片淡淡的水渍,不知是水,还是泪。
燕沐风握着绢布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勿近沐雨”……果然是二弟!林砚清在最后时刻,用这种方式警告他!
断尾求生,弃车保帅……林砚清把自己当成了可以舍弃的“车”,而要保的“帅”,是社稷安稳,更是他燕沐风的平安!他早就知道是谁要害他,要害自己,可他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用他自己的死,来平息风波,来换取暂时的平衡,来警告自己远离燕沐雨!
为什么?为什么不说出来?为什么宁愿死也不向自己求助?是觉得说出来自己也不会信?还是觉得对手太强大,说出来只会让两人一起覆灭?
“林砚清……你这个……傻子!”燕沐风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实木桌面顿时裂开一道缝隙。锥心刺骨的痛楚和后知后觉的悔恨,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想起过去几年,林砚清偶尔流露出的欲言又止,想起他日渐消瘦的身形和眼底挥之不去的疲惫,想起他劝自己急流勇退时的恳切……原来那不是迂腐,不是怯懦,而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林砚清早已独自背负了如此沉重的秘密和杀机!
而他呢?他在做什么?他在怀疑他,疏远他,最后……亲自下令处决了他!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喉间溢出,燕沐风双目赤红,泪水却无法流出,只有满腔焚心的怒火和几乎将他淹没的罪恶感。
窗外,夜色正浓,仿佛要将一切光亮吞噬。
而燕沐风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只剩下两件事:查出全部真相,和……复仇。
为了那个到死都在护着他,却被他亲手推向刑场的、傻子一样的挚友。
他小心地收好绢布和铁牌,如同收起林砚清最后残存的温度和遗志。
风雨欲来,而这,仅仅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