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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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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砚清死的那日,燕都下了十年不遇的暴雨。
雨水冲刷着青石板上的血,将整条朱雀大街染成淡红色。百姓躲在门窗后,只敢透过缝隙窥探。三百铁甲卫围住林府,火把在雨中嘶嘶作响,映着领头人冰冷的脸。
燕沐风骑着黑马,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望着府门上那块御赐的“清正世家”匾额,眼神比冬日的冰凌更寒。
“林砚清,”他的声音不高,却穿透雨幕,“自己出来,还是本王进去请你?”
门开了。
林砚清一袭月白长衫,立在门内。即便在这般阵仗下,他依然站得笔直,像一竿风雨不折的竹。雨水打湿他的鬓发,顺着清瘦的脸颊滑落。
“王爷何须如此兴师动众。”他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笑意,“要林某性命,一道手令足矣。”
燕沐风的手在袖中攥紧,指甲陷进掌心。
“你还在演戏。”他翻身下马,铁靴踩进水洼,一步步走近,“林相好手段,骗了本王十年,骗了父皇半生。若不是昨夜那封信,本王至今还当你是朝中难得的清流。”
林砚清的目光越过他,望向远处宫墙的轮廓。雨幕如帘,将那一片明黄模糊成朦胧的光晕。
“信?”他轻声重复,睫毛上挂着水珠,“什么信?”
“你与北境暗通的书信!”燕沐风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尖抵上林砚清的咽喉,“三年前北境犯边,我军死伤五万将士——是你泄露的布防图。两年前父皇中毒昏迷——是你奉上的那盏参茶。一个月前,太子坠马身亡——”他声音发颤,“是你亲手调教的马!”
剑尖在白皙的皮肤上压出一道红痕。
林砚清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像水墨画上最后一笔淡彩,转瞬就要化开。
“原来如此。”他说,“王爷都查清了?”
“证据确凿!”燕沐风从怀中掏出几封泛黄信笺,摔在他脸上,“你的笔迹,你的印鉴——林砚清,你还有何话说?”
信纸沾了雨水,墨迹晕染开来。林砚清弯腰拾起,仔细地、一张一张地看。雨水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纸上洇开更大的水渍。
许久,他抬起头。
“是我做的。”他说。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燕沐风心上。尽管早有准备,亲耳听见时,他还是踉跄退了一步。
“为什么?”燕沐风的声音嘶哑,“父皇待你如子,太子视你为兄,本王……本王……”
他没能说下去。
林砚清将信纸叠好,双手递还。这个动作依然优雅从容,仿佛不是认罪,而是在递一本文集。
“成王败寇,自古皆然。”他平静地说,“王爷既已查明,便请动手吧。”
燕沐风握剑的手在抖。
他想起十年前的春天。那时林砚清刚中状元,一身红衣跨马游街,少年意气,眉眼如画。他在茶楼上看,手中折扇轻轻敲着栏杆。
“此人风姿,当为翰林第一。”
随从笑道:“殿下若喜欢,召来便是。”
他摇头:“这般人物,当以知己相待。”
后来他们在翰林院的杏花树下对饮,林砚清醉后挥毫,写下“愿为明镜台,不染世间埃”。墨迹未干,他抢过笔,在旁添了“愿为持镜人,长伴清风侧”。
杏花落在纸上,墨香混着花香。
那时他们都以为,会是一生。
“王爷。”林砚清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雨大了,莫让将士们久等。”
燕沐风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所有情绪都已封进冰层之下。
“林砚清通敌叛国,罪证确凿。”他声音冰冷,“即刻押入天牢,三日后……午门问斩。”
铁甲卫上前。林砚清没有反抗,任他们捆住双手。绳索勒进皮肉时,他微微蹙了眉,却很快舒展。
走过燕沐风身边时,他停下脚步。
“王爷,”他侧过脸,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春风楼的杏花酒……今年酿得可好?”
燕沐风浑身一震。
那是他们初见的地方。十年前,春风楼,杏花如雪。
他没有回答。
林砚清笑了笑,被押着走向囚车。雨越下越大,淹没了铁链拖地的声音。
囚车启动时,燕沐风忽然策马追上。他扯下自己的大氅,扔进车内。
“别让他死在路上。”他对押送官说,语气凶狠,“他的命,要留到午时三刻。”
大氅落在林砚清膝上,还带着体温。他低头看着那玄色的布料,上面用金线绣着四爪蟒纹——亲王的象征。
许久,他轻轻将大氅披在肩上。
囚车碾过青石板,驶向皇城西南的天牢。雨幕中,燕沐风驻马长街,直到那一点白色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
副将策马上前,低声道:“王爷,回府吗?”
燕沐风抬手抹了把脸,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去刑部。”他说,“本王要亲自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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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杏花旧事
十年前·永昌十七年春
京城最好的时节,是四月。
杏花如雪,落了满城。新科进士们的马蹄踏过香尘,引来楼阁上珠帘后的阵阵娇笑。林砚清骑在马上,一身红衣衬得肤白如瓷。他微微垂着眼,对周遭的喧闹恍若未闻。
“那就是今科状元?生得真俊。”
“听说是江南林家的公子,诗书传家,祖上出过三位帝师呢。”
“可惜家道中落,不然这般人物,早该名动京城了。”
议论声飘进耳中,林砚清握着缰绳的手指紧了紧。
家道中落。
四个字,轻飘飘,却压得他十年喘不过气。父亲病逝,母亲缠绵病榻,林家昔日的门生故旧纷纷离去。他苦读十载,悬梁刺股,终于在这一日金榜题名、跨马游街。
可这荣耀背后,是母亲当掉最后一支金簪换来的赶考盘缠,是寒冬腊月里手指冻裂仍坚持抄书的疼痛,是无数个深夜对着孤灯默念“不能倒,林家不能倒”的执念。
游街队伍行至春风楼前。这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临街的雅座早早被达官贵人订空。林砚清抬头,恰见二楼窗边,一个锦衣公子正倚栏看他。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眉眼英挺,气质矜贵。手中把玩着一柄玉骨折扇,扇坠是罕见的血玉貔貅。
四目相对。
林砚清微微颔首,算是见礼。锦衣公子却笑了,举起手中酒杯,遥遥一敬。
当晚,琼林宴散,新科进士们三三两两结伴去喝第二场。林砚清推说身体不适,独自回了暂居的客栈。刚进门,掌柜便迎上来,递上一张名帖。
“林公子,有贵人相请。”
名帖是素白洒金笺,上面只写了三个字:燕沐风。
燕。
国姓。
林砚清心中微震。当朝圣上有七子,名中带“沐”字的,唯有三皇子——那位传说中性情乖张、最得圣宠的沐王。
“人在何处?”
“就在楼上雅间,等您许久了。”
林砚清整理衣冠,随掌柜上楼。推开门,便见日间那位锦衣公子临窗而坐,桌上摆着一壶酒,两碟小菜。
“状元郎姗姗来迟,该罚。”燕沐风抬眼看他,唇角噙着笑。
林砚清躬身行礼:“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坐。”燕沐风指了指对面,“这里没有殿下,只有燕沐风。”
话虽如此,林砚清还是等燕沐风举箸后,才谨慎落座。酒是上好的杏花酿,香气清冽。燕沐风亲自为他斟酒。
“今日游街,见你神色郁郁,可是有什么心事?”
林砚清握杯的手顿了顿:“殿下说笑了。金榜题名,光耀门楣,乃人生至喜,何来郁郁?”
“眼睛骗不了人。”燕沐风看着他,“你的眼睛里,没有喜色。”
一句话,直直刺进心底最软处。林砚清垂眸,杯中酒液微晃。
“家母病重,不能亲见今日,故而有些遗憾。”
这是真话,却不全是真话。燕沐风没有追问,只举杯:“那便祝老夫人早日康复。”
两人对饮。酒过三巡,话也多了起来。燕沐风问江南风物,林砚清便细细描述小桥流水、烟雨楼台;林砚清问京城典故,燕沐风便说起宫阙秘闻、朝堂轶事。
“殿下为何单独见我?”林砚清终于问出心中疑惑。
燕沐风把玩着酒杯,目光落在窗外月色上。
“今日在楼上看见你,忽然想起一句诗。”他顿了顿,“‘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这是《诗经》中的句子。林砚清心头微动。
“殿下过誉。”
“不是过誉。”燕沐风转回头,认真看他,“林砚清,你这样的人,不该被埋没。朝堂之上,多的是汲汲营营之辈,少的是清正风骨之臣。本王想交你这个朋友。”
朋友。
从皇子口中说出的这两个字,重如千钧。
林砚清起身,郑重一礼:“殿下厚爱,砚清惶恐。”
“坐下。”燕沐风拉他,“既是朋友,便不必拘礼。往后私下相见,你唤我沐风即可。”
那一夜,他们聊到月上中天。从诗书礼乐到时政民生,竟出奇地投契。燕沐风虽贵为皇子,见识见解却远超寻常纨绔;林砚清虽出身清寒,胸中丘壑却令燕沐风频频赞叹。
分别时,燕沐风解下腰间玉佩。
“此物赠你,算是个信物。日后若遇难处,可持玉佩来沐王府。”
林砚清推辞:“如此贵重,砚清不敢受。”
“拿着。”燕沐风将玉佩塞进他手中,“朋友之间,何必见外。”
温润的玉石还带着体温。林砚清握在手心,第一次觉得,这座冰冷庞大的京城,似乎有了一丝暖意。
次日,授官旨意下达。新科状元照例入翰林院,任从六品修撰。这虽是个清贵闲职,却是日后晋升的必经之路。同期进士纷纷来贺,林砚清一一应酬,心中却惦念着病中的母亲。
午后,他告假半日,去城西的药铺抓药。刚出翰林院,便见一辆青篷马车停在巷口。车帘掀起,露出燕沐风的脸。
“上车。”
林砚清迟疑:“殿下这是……”
“听闻你要去抓药,顺路。”燕沐风笑道,“怎么,状元郎不肯赏脸?”
马车内宽敞舒适,熏着淡淡的苏合香。燕沐风递过一个锦盒。
“打开看看。”
盒中是一支百年老参,须发俱全,品相极佳。
“殿下,这太贵重……”
“给你母亲的。”燕沐风按住他要推拒的手,“朋友之母,便是本王的半个长辈。一点心意,莫要推辞。”
林砚清望着他真诚的眼,喉间微哽。
“多谢。”
“真要谢我,便陪我喝杯茶。”燕沐风敲敲车壁,“去春风楼。”
还是昨日的雅间,窗外杏花开得正好。燕沐风点了一壶明前龙井,几样精致茶点。
“翰林院的日子可还习惯?”
“尚好。只是……”林砚清斟酌词句,“终日修书撰史,虽清贵,却难有作为。”
燕沐风笑了:“你倒心急。放心,是明珠总会发光。不过——”他压低声音,“朝中派系林立,你初入仕途,切记谨言慎行。尤其要小心太子一党。”
林砚清心中一惊:“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虽为储君,却心胸狭隘,忌惮贤能。”燕沐风神色微冷,“你是我看重的人,他必会留意。不过也不必太过忧心,有本王在,他不敢明着动你。”
这番话,已是将林砚清划入自己的阵营。林砚清沉默片刻,起身长揖。
“殿下知遇之恩,砚清铭记于心。今后愿为殿下驱使,鞠躬尽瘁。”
燕沐风扶起他,眼底有光。
“我不要你鞠躬尽瘁。”他说,“我只要你做林砚清。”
春风吹入窗棂,杏花瓣落在两人肩头。窗外人声鼎沸,窗内茶香袅袅。谁也不会想到,十年后的同一个地方,会是怎样的血雨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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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春风楼出来,燕沐风执意送林砚清回客栈。马车行至半路,忽听前方一阵喧哗。掀帘看去,只见几个家丁模样的人正围着一个卖花的少女推搡。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爹死了,这债就该你来还!”
“求求你们,再宽限几日……”
“宽限?都宽限多少回了?今日要么还钱,要么跟我们去见王老爷!”
少女被拉扯得衣衫不整,哭得梨花带雨。周围百姓指指点点,却无人敢上前。
林砚清眉头一皱,正要下车,却被燕沐风按住。
“这种事,何须你亲自出面。”他朝车外侍从使了个眼色。
不过片刻,那几个家丁便被制服。侍从回来禀报:“殿下,问清楚了。这姑娘的父亲生前欠了赌坊五十两银子,利滚利现在要还二百两。赌坊是王侍郎家公子开的。”
“王侍郎?”燕沐风冷笑,“好大的胆子。去告诉王侍郎,这姑娘的债,本王替她还了。让他管好自己的儿子,若再让本王看见他欺压百姓,这侍郎的位置,也该换人坐了。”
侍从领命而去。燕沐风又让人拿了些银两给那姑娘:“这些钱你拿去,做点小生意,好好过日子。”
少女千恩万谢地走了。林砚清看着燕沐风,眼中多了几分敬意。
“殿下仁心。”
“仁心?”燕沐风摇摇头,“不过是看不惯罢了。这京城里,这样的不平事太多了。本王能管一件是一件。”
马车继续前行。林砚清忽然问:“殿下为何要争?”
这问题问得突兀,燕沐风却听懂了。他沉默良久,才缓缓道:“若我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今日这般场景少一些,你信吗?”
“我信。”
两个字,掷地有声。
燕沐风看着他,忽然笑了:“林砚清,你会一直信我吗?”
“会。”
“哪怕有一天,所有人都说我是错的?”
“我信殿下本心。”
燕沐风深深看他一眼,没有再说话。只是在他下车时,忽然道:“明日沐王府设宴,你来吗?”
林砚清转身:“殿下相邀,岂敢不至。”
那是他第一次踏入沐王府。飞檐斗拱,亭台楼阁,比想象中更加奢华。宴会上来了许多朝臣,见他跟在燕沐风身边,纷纷投来探究的目光。
“那位就是新科状元?果然一表人才。”
“沐王殿下这是要招揽他啊。”
“听说殿下对他极为看重,昨日还亲自陪他去抓药呢。”
议论声中,太子燕沐云也到了。他年长燕沐风五岁,面容阴柔,眼神锐利如鹰。看见林砚清时,他脚步微顿。
“三弟,这位是?”
“林砚清,今科状元。”燕沐风介绍道,“砚清,见过太子殿下。”
林砚清行礼。燕沐云打量他片刻,笑了:“原来是状元郎。早就听闻江南林家公子才冠京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殿下谬赞。”
“不必过谦。”燕沐云拍了拍他的肩,力道有些重,“好好跟着三弟干,前途无量。”
这话听着是勉励,语气却带着说不出的意味。林砚清垂眸:“谢殿下教诲。”
宴席开始,推杯换盏,歌舞升平。林砚清不擅应酬,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坐着。燕沐风却游刃有余,与各方宾客谈笑风生,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显得疏远。
酒过三巡,燕沐风起身更衣,林砚清也借故离席。在回廊转角处,他听见两个官员在低声交谈。
“沐王殿下这次是铁了心要争了。”
“可不是,连新科状元都招揽了。听说还亲自去翰林院打过招呼,要好好栽培。”
“太子那边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嘘,小声点!”
林砚清脚步一顿,转身往另一条路走去。花园里月色正好,他在荷塘边的石凳上坐下,望着水中倒影出神。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燕沐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中提着两壶酒,在林砚清身边坐下。
“里头太吵,出来透透气。”林砚清道。
燕沐风递过一壶酒:“尝尝,江南的梨花白,你应该喜欢。”
酒入喉,清甜温润,果然是他家乡的味道。林砚清有些惊讶:“殿下怎么知道……”
“你昨日喝茶时,多看了两眼桌上的梨花糕。”燕沐风笑道,“我猜你应该喜欢梨花相关的东西。”
这样细微的观察,让林砚清心头一暖。
“殿下有心了。”
两人默默喝着酒。许久,燕沐风忽然问:“怕吗?”
林砚清知道他在问什么。
“怕。”他诚实地说,“但更怕辜负殿下的信任。”
燕沐风转头看他。月光下,林砚清的侧脸线条清俊,眼神澄澈如少年。
“砚清,”他第一次这样唤他,“这条路很难走,可能会摔得粉身碎骨。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林砚清摇头:“殿下说过,要让世间不平事少一些。这样的路,砚清愿意走。”
哪怕粉身碎骨。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燕沐风却听懂了。他举起酒壶,与林砚清的一碰。
“那便一起。”
壶身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荷塘里锦鲤跃出水面,溅起一圈涟漪。
那时的他们,都相信彼此的誓言会像这壶中酒,愈陈愈香。
谁也不会想到,十年后的同一轮明月下,一个会在天牢受刑,另一个会执笔写下“斩立决”三个字。
更不会想到,所有的深情与信任,最终都化作穿心利刃,在岁月里淬了毒,刺向最不该伤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