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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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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苒手中的压感笔在数位板上停滞了很久。屏幕上的画面已经初具雏形:一条向远方延伸的街道,两旁是光秃秃的法桐,路灯昏黄,天空飘着鹅毛大雪。那雪下得太大、太密,大片大片的纯白覆盖了街道的裂痕,几乎要将那个背着画板的瘦小背影温柔地吞没。这幅画很美。美得像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她盯着那漫天的飞雪,眉头微微蹙起,手指下意识地按了撤销键。雪花少了一半。再按一次,又少了一半。直到露出底下那层灰褐色的底色。沈苒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在撒谎。她是一个手段高明的修图师,在漫长的六年时光里,不断地给自己那段名为“青春”的底片叠加柔光滤镜,试图掩盖那些粗粝的噪点。其实朝歌并不常下雪。朝歌位于中原腹地,夹在几座重工业城市的缝隙里。那里的冬天,更多的是一种干裂的、毫无美感的凛冽。风像没磨好的刀片,带着生锈的铁腥味,刮在脸上生疼。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种干燥的尘土味和未燃尽的煤烟味,那是北方工业小城特有的体味。在那里的冬天,真正的雪往往也是狼狈的。它们很少有机会像童话里那样堆积成柔软的棉被,往往落地不出半日,就会被无数的三轮车、私家车和行人匆忙的脚步碾碎。洁白混着煤灰、泥土和下水道溢出的脏水,变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黑褐色泥泞。走在上面,鞋底会发出粘稠的“滋滋”声,甩起的泥点子会毫不留情地溅在刚洗干净的校服裤脚上。但是在沈苒的记忆里那里总是白茫茫一片,沈苒放下笔,把身体深深地陷进柔软的办公椅里,盯着天花板上那盏老式吊灯发呆。也许是因为太冷了。那种冷,不是物理温度上的低,而是一种渗透进骨髓的、无处可逃的寒意。是从早上五点半被母亲从被窝里拽出来开始的。母亲的手总是冰凉的,带着刚洗完菜的水汽,掀开被角的那一刻,寒意和那句“快起,别迟到了”一起灌进耳朵。是早读课教室窗户缝隙里透进来的风,那风像是有意识的恶意,专门往袖口里钻,吹得握笔的手指生了红紫色的冻疮。每当痒起来的时候,她只能把手压在屁股底下,借着那一丁点的体温去缓解钻心的痒意。是每次月考排名榜张贴时,站在人群外围手脚冰凉的等待;是看着那个红色的分数,想象着回家后母亲失望眼神时的战栗。是那个狭小的出租屋里,母亲坐在床边,一边给她削苹果,刀刃在果皮上发出沙沙声,一边用那种看似平静实则压抑的语气说:“苒苒,妈妈这辈子没啥大本事,你只能靠你自己,你只有考出去,才有出路。”那时候,母亲眼底腾起的失望,比窗外的北风更刺骨。
人这种生物,为了生存,是会本能地篡改记忆的。因为那段日子太苦、太灰暗、太让人窒息,所以大脑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它把漫天的尘埃美化成了浪漫的飞雪,把那种让人绝望的灰色调,解释成了冬日的阴霾。它必须给那些痛苦镀上一层唯美的金边,仿佛只有这样,沈苒才能说服自己:我怀念那里,是因为那里有美好的青春,而不是因为我现在太过孤独。
在她的画笔下,朝歌被净化了。她删除了那些肮脏的泥泞,删除了早起时胃里的痉挛,删除了母亲歇斯底里的争吵声。只留下了路灯下飞舞的雪花,留下了画室里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留下了课间和朋友的嬉笑打闹声,留下了那个少年干净的背影。那是她为自己建造的一座水晶宫,用来抵御异国他乡无休止的冷雨。可现在,当她试图去触碰那个真实的朝歌时,她才悲哀地发现,真实的朝歌是灰色的。
不是那种高级的、充满艺术感的莫兰迪灰,而是廉价的铅笔芯被指腹用力抹开后,脏兮兮地糊在粗糙纸张上的那种死灰。
是校服洗了很多次后发白变硬的深蓝,是教室水泥地永远扫不干净的尘土,是那座工业小城上空,像一口发黑的旧锅底一样,常年盘旋不去的雾霾。而在那层厚重的灰色笼罩下,而在那些灰暗的阴霾下1,也拥有一些鲜亮的色彩照耀着她的青春。
2018年朝歌一中
朝歌一中的教学楼结构很有意思,像是一个等级森严的金字塔。高一的普通班在喧闹的一楼二楼,那里终日充斥着打闹声、辣条味和荷尔蒙过剩的躁动;而重点班则被安置在顶楼,安静、肃穆,连空气里的尘埃似乎都按照成绩单的排名在做布朗运动。
沈苒站在高一(3)班的后门口,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误入深海淡水鱼,即将死于水压和缺氧。
她迟到了。
并不是因为睡过了头,也不是因为路上的红绿灯。相反,母亲苏梅早在五点半就把早饭端到了床头,看着她吃下两个鸡蛋,又在校门口目送她走进大门。
她迟到的原因难以启齿——是因为紧张。
从普通班考进这所学校唯一的“宏志班”(重点班),沈苒用了整整一个暑假。她刷完了母亲买来的那一米高的习题册,把错题本背得滚瓜烂熟,才勉强踩着分数线,拿到了这张通往顶楼的入场券。
但当她真正站在三楼的走廊里,听着里面传来整齐划一的翻书声时,她的胃部突然一阵痉挛。她在厕所的隔间里躲了十分钟,直到预备铃那尖锐的声音像电钻一样钻进脑仁,她才不得不拖着发软的双腿走出来。
“报告。”沈苒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被淹没在教室里那种高密度的沉默中。
她推开门。
教室里的四十五双眼睛并没有同时看向她——重点班的学生都很忙,他们的时间是以秒计算的,抬头看一个迟到者是巨大的浪费。
只有讲台上的那个女人抬起了头。
李素琴。年级里赫赫有名的“灭绝师太”,据说方圆十里内的早恋情侣听到她的高跟鞋声都会自动弹开。她留着一丝不苟的短发,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在日光灯下折射出冷硬的光。
此时,她正拿着三角板在黑板上画圆。那个圆画得极其标准,像是有强迫症一样完美闭合。
“第一节课就迟到。”
李素琴没有看沈苒,而是转身继续写板书,粉笔在黑板上发出笃笃笃的敲击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沈苒的天灵盖上。
“你是觉得自己已经聪明到不需要听课了,还是觉得我们班的门槛太低,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这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沈苒站在门口,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她紧紧攥着书包带子,指节泛白,低着头不敢说话。
“叫什么名字?”李素琴终于转过身,手里捏着半截粉笔头,眼神如探照灯般扫射过来。“沈……沈苒。”
“哦,那个从普通班压线考进来的。”李素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语气里听不出是褒义还是贬义,但那种特意强调的“压线”两个字,像是一根刺,精准地扎破了沈苒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班里终于有了些许骚动,几道好奇的目光投射过来,带着某种优等生特有的审视和疏离。沈苒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剥光了扔在聚光灯下的小丑,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配”两个字。
“进来吧。”李素琴指了指教室最后面的角落,“下次再迟到,就站在走廊里听,不用进来了。这个班不缺人,外面多的是人想挤进来。”
“谢谢老师。”
沈苒如蒙大赦,低着头,像只过街老鼠一样快步穿过那一条条整齐的过道。
重点班的教室布局很紧凑,桌子上堆满了像城墙一样的书本。每个人都把自己埋在书堆里,沈苒路过时,能闻到他们身上那种混合着风油精、签字笔水和焦虑的味道。没有空位。
前排、中间、甚至靠窗的黄金位置都坐满了。只有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孤零零地剩下一张课桌。
确切地说,是一张双人课桌,旁边已经趴着一个正在睡觉的男生。
沈苒没得选。她在全班的注视下,抱着书包走到那个角落。
那个男生睡得很沉,校服外套蒙在头上,只有一只手露在外面。那只手很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正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黑色的水笔。笔在他指尖旋转跳跃,像是有了生命。
沈苒小心翼翼地把书包塞进桌洞,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生怕吵醒这尊大神,从而引发什么新的灾难。
然而,就在她拉开椅子坐下的瞬间,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极其刺耳的“滋啦”一声。
那一刻,沈苒想死的心都有了。
蒙着头的男生动了动。他似乎被吵到了,烦躁地扯下头上的校服,露出一头被压得有些凌乱的黑发,和一张即使带着起床气也依然过分好看的脸。
他眯着那双惺忪的睡眼,眉头微皱,看向旁边这个正在瑟瑟发抖的“闯入者”。
沈苒屏住呼吸,准备迎接第二轮的暴风雨。
“哟。”
男生开口了,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漫不经心的戏谑。
“新同桌?你刚才那动静,我还以为地震了呢。”
他没有生气,反而咧嘴笑了一下,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那一瞬间,沈苒觉得周围凝固的空气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陈叙!后面干什么呢!”
讲台上的李素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粉笔头精准地抛出一道抛物线,“啪”地一声砸在男生的桌子上,弹了两下,最后滚到了沈苒的手边。
“睡觉就算了,还交头接耳?这道函数题你会解了吗?”
那个叫陈叙的男生并没有被抓包的惊慌。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捡起那截粉笔头,在手里抛了抛,笑嘻嘻地站起来:
“老师,我没交头接耳,我在给新同学介绍咱们班的‘优良传统’——比如您的粉笔投掷技术,那是全校一绝,指哪打哪。”
全班发出一阵压抑的低笑声。
刚才那种令人窒息的肃杀气氛,因为这个男生的几句插科打诨,竟然奇迹般地消散了不少。
“少贫嘴。”李素琴瞪了他一眼,但眼神里并没有刚才对沈苒的那种冷漠,反而透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纵容,“既然醒了就好好听课。沈苒,你坐他旁边。虽然他是个搅屎棍,但他数学是年级第一,不懂的可以问他。但他要是欺负你,你就告诉我。”
搅屎棍。年级第一。
这两个完全不搭界的词组合在一起,贴在了身边这个男生的身上。
沈苒震惊地转过头,看着重新坐下的陈叙。他正把那一头乱毛随便抓了两下,然后从那堆乱七八糟的书里抽出一本崭新的数学书——连名字都没写的那种。
“看什么?被哥的才华震慑住了?”陈叙侧过头,压低声音冲她挑了挑眉,“别听灭绝瞎说,我才不是搅屎棍。我是咱们班的吉祥物。”
沈苒没敢接话。她默默地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工工整整地写下日期。
“对了,你叫沈苒?”陈叙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他在草稿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这两个字,“荏苒的苒?”
沈苒点了点头,依然盯着黑板,手心却全是汗。
“挺好听的。”陈叙转着笔,目光落向窗外,那里有一只麻雀正停在电线杆上,“时光荏苒……听起来就像是个有故事的名字。”
沈苒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偷偷用余光打量着这个新同桌。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他的侧脸上,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楚。他身上没有那种优等生的死气沉沉,反而带着一股好闻的橘子汽水味和阳光暴晒后的干燥气息。
李素琴开始讲课了。重点班的节奏快得惊人。李素琴默认大家都会基础知识,直接从拓展题开始讲起。
“这道题,用到导数的几何意义,f'(x)代表切线斜率……”
沈苒听得云里雾里。她在普通班也是尖子生,但那种“尖”是靠死记硬背堆出来的。而在这里,数学变成了另一种语言,一种需要天赋和灵性的语言。
她看着黑板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感觉它们变成了一群嘲笑她的蚂蚁。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在笔记本上,晕开了一团墨迹。
完了。听不懂。这才第一节课啊。沈苒索性破罐子破摔,把头埋进书里,一本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本,突然从旁边推了过来。
盖住了她那本一片空白的笔记本。
沈苒一愣,转头看向陈叙。陈叙并没有看她,他正单手托腮,另一只手在转笔,眼睛半眯着似乎又要睡着了。
但他推过来的那张纸上,画着一个清晰的函数图像,旁边用箭头标注了三个关键步骤。字迹潦草狂放,但逻辑清晰得令人发指,就像是把李素琴那堆复杂的废话,翻译成了小学生都能看懂的说明书。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长得像个蘑菇是的,怎么听不懂就学鸵鸟,哥教你了。
沈苒看着这行字,眼睛突然有点发热,在这个陌生的、冰冷的、充满敌意的顶楼鱼缸里,她以为自己会窒息而死。没想到,旁边这条看似玩世不恭的“鲨鱼”,竟然悄悄给她递了一根吸管。
“谢谢。”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她拿起笔,开始照着陈叙的图解,一点点啃那道难题。
窗外的风吹过法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二零一八年的秋天,沈苒的高中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有些狼狈,有些灰暗,但在那个有着淡淡阳光味道的角落里,似乎又藏着某种未知的、值得期待的亮色。
她偷偷在草稿纸的边缘,画了一个很小很小的Q版小人。小人留着乱糟糟的头发,长着小虎牙,手里举着一块巨大的盾牌,挡住了漫天的粉笔雨。
这是沈苒来到朝歌一中宏志班的第一天。这一天,她记住了李素琴的高跟鞋声,记住了自己并不聪明的脑袋,也记住了身边这个叫陈叙的男生,和他递过来的那张写满解题步骤的草稿纸。
哪怕很多年后,当沈苒独自坐在爱丁堡阴雨连绵的咖啡馆里,回想起这一天,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种混合着羞耻、焦虑和那一丝微弱温暖的复杂情绪。
那是青春特有的痛感。也是一切故事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