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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他抬起手,很轻地,按在苏默单薄的肩膀上,掌心下,骨骼有些硌手。

      “你不是。“他说。

      苏默一颤,眼底的激烈翻涌得更厉害,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崩塌,又在迅速重建。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沈觉的手在他肩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收回手,恢复了惯常的、管家的姿态。

      “很晚了,少爷,明天天气应该不错。”

      苏默依旧怔怔地看着他。

      他不再多说,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门。

      门内,苏默慢慢地、慢慢地坐回床沿。他侧过头,看着自己刚刚被沈觉按过的肩膀,抬起手,又按在那个位置,很用力。

      然后,他扒开枕套,从里面摸出两样东西。

      一枚普通的白色衬衫纽扣,扣眼处,还连着极小的一截断了的白线。还有一张边角已经微微卷起的照片。

      照片上是沈觉,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裤子,站在老宅后院的藤萝架下,侧着脸,看着某个方向。

      苏默极其小心地抚过照片上的脸庞,又捏起那枚纽扣,紧紧蜷在掌心。

      他就这样坐着,在昏暗的光线里,听着门外沈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楼梯口,最终归于一片寂静。

      窗外,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鸣的哨音,像是什么东西在哭泣。

      第二天,沈觉决定给苏墨大扫除一次,苏墨恰好去了洗手间,他在扒开的枕套里看到了他丢失的衬衣纽扣和他自己的照片。

      在苏墨出来前,他已经把枕套和那两件东西恢复了原状。

      晚上,沈觉的房门被敲响时,他刚脱下外衣。

      叩门声很轻,带着一丝迟疑,但他知道是谁。

      打开门,苏默站在门外走廊昏暗的光线下,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嘴唇有些发白。

      他垂着眼,没看沈觉,只是重复了那两个字,声音几乎被走廊尽头的风声吞没:“我冷。”

      沈觉看着他微微发颤的肩线,侧身让开了。

      苏默迅速闪身进去,径直走向那张窄床,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将自己裹紧,背对着沈觉的方向,蜷缩起来。

      沈觉默默关上门,看了看床上那个微微隆起的背影,转身走向墙边的椅子。

      “沈觉。”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我还是冷。”

      沈觉走向椅子的脚步顿住了,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风掠过屋檐的呜咽。

      他转过身,看着被子外那截苍白的后颈,终于,缓步走到床前,抬手,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掀开被子另一侧,躺了下去。

      两人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沈觉平躺着,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身体有些僵硬。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一点微凉的触感,小心翼翼地贴上了他的脊背。

      苏默的额头轻轻抵在他的肩胛骨之间,沈觉没有动。

      过了很久,苏默的声音才又响起,轻得像梦呓:“小时候我发烧,我妈妈也是这样……整晚陪着我。”

      沈觉的睫毛动了一下。

      “那时候,”苏默停顿了一下,“觉得妈妈的背……好像能挡住所有不好的东西。”

      沈觉极轻地翻了个身,变成面对面的姿势。

      昏暗里,苏默的眼睛睁得很大,映着窗外一点微弱的夜光,里面翻涌着太多沈觉不敢细看的东西。

      沈觉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落在苏默的后脑,很轻地按了一下,“睡吧。”

      苏默眨了眨眼,然后,缓慢地,将额头抵在了沈觉的肩窝。沈觉的手臂僵了片刻,终于缓缓落下,环住了苏墨清瘦的脊背。

      怀里的身体彻底松弛下来。

      一连几晚,他们都是这样睡着的。

      苏默断断续续讲了他家的事。他八岁那年,爸妈离婚了,吵得特别凶。妈妈想带他走,但没争过有钱的爸爸。抚养权归了爸爸,妈妈出国了。

      刚开始,妈妈还经常寄东西、打电话。苏默守着电话等,一听到妈妈声音就哭。后来,东西少了,电话也少了。

      妈妈在电话里说,她在那边有了新家,又生了个孩子。她说:“默默,妈妈也有难处。”

      苏默不怪她,他只是不懂,为什么妈妈的生活翻篇了,他却被留在这一页,怎么也翻不过去。

      爸爸很快也有了新女人,一个接一个地带回家。她们对苏默客气,但那种客气像一层冰。

      爸爸生意越做越大,人也越来越忙,钱给得大方,话却少得可怜。他觉得给儿子最好的物质就够了,至于心里想什么,不重要。

      “他觉得我丢他的人。”苏默的声音在黑暗里发涩,“我安静,不爱说话,不喜欢他那些热闹场合。他说我阴郁,没出息,不像他儿子。”

      高中时,苏墨迷上了画画,只有握着画笔,他才觉得有点自由。爸爸发现后,当着他的面,把他画了好几个月的素描本撕了。

      “画这些没用的东西能当饭吃?”爸爸吼他,“我送你上最好的学校,是让你将来接班的!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那些尖刻的话,还有客厅里爸爸和客人推杯换盏时,偶尔飘上楼的、关于“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的叹息,都像钝刀,一下下凌迟着他。

      “他说我废了。”苏默把脸往沈觉肩窝里埋了埋,“也许……他说得对。我就是个关在这房子里的废物。”

      沈觉一直没说话,掌心贴着他的后背。

      过了一会儿,苏默低低地说:“只有在这里……在你旁边,我才觉得没那么冷,也没那么像废物。”

      沈觉还是没吭声,只是手臂收紧了点。

      “沈弦,你会绑蝴蝶结吗?”

      就在沈觉快要睡着时,苏墨忽然问。

      沈觉程沉默了许久,说:“会。”

      “我会绑蝴蝶结。”沈觉又补充了一句。

      “那你帮我绑蝴蝶结吧。”

      沈觉没有说话,迟疑了片刻,他松开环着苏墨的手臂,坐起身,穿上鞋,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苏默躺在残留着沈觉体温的位置,睁大眼睛看着黑暗的天花板,心跳得很快。

      脚步声上了楼,停顿片刻,又折返,逐渐靠近。门轻轻推开,又关上。

      沈觉走了回来,手里拿着那根苏默放在床头柜上的皮带,苏默后来曾好几次拿起它,对着手腕比划,最终又放下。

      沈觉开了台灯,在床边坐下。他拉过苏默的手腕,动作算不上温柔,但也不粗暴。苏默顺从地闭上眼,任由他摆布。

      皮带绕过两只手腕,穿梭,拉紧,打结。苏默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那束缚逐渐成形,不松不紧地圈住他。

      “好了。”沈觉说,声音比刚才更哑。

      苏默动了动手腕,睁开眼,真的……是一个蝴蝶结的形状。

      “沈觉,我冷。”他又说。

      下一秒,沈觉的吻落了下来。先是额头,然后是眼皮,鼻尖,最后停在那微微发抖的唇上。

      混乱的呼吸间,沈觉贴着苏墨的唇说:“以后,不会冷了。”

      —

      苏先生不回家的日子,成了他俩心照不宣的时间。

      等钟点工和做饭的阿姨一走,大房子就空了,只剩下他们两个。客厅,厨房,卧室,浴室……到处都留下了他们的痕迹。

      偶尔,苏默会窝在沙发里,沈觉坐旁边,他偶尔靠过去,沈觉就顺手摸摸他头发。

      沈觉做饭时,苏默有时从后面搂着他,脸贴着他背,不说话。下午要是太阳好,俩人就待在卧室地毯上,看书,或者干脆躺着发呆。

      洗澡的时候,门一关,水一开,就只有哗哗的水声,热气把镜子都糊住了。苏默有时被按在冰凉的瓷砖上,沈觉从后面亲他脖子,湿漉漉的。

      久而久之,苏默整个人看着松快了些,脸上那种灰扑扑的阴沉气少了,有时候还能见他笑一下。

      他开始白天也下楼了,偶尔还会去后院那个早就没人管的藤萝架子底下站一会儿,那是沈觉爱待的角落。

      连来打扫的阿姨都觉着,这房子好像没那么死气沉沉了,虽然她也说不清为什么。

      周末晚上,苏先生又喝了不少,被司机扶进门。

      他扯着领带,脑子里想的还是应酬桌上那些事,以为等着他的照旧是冷锅冷灶,和儿子那扇永远关着的房门。

      可他一抬头,愣住了。

      客厅灯开着,苏默坐在沙发上,腿上放了本厚厚的画册,正低头看。他穿着身浅色的家居服,头发软软地搭着,看着很安静。

      听见门响,苏默抬了下头,看向门口。

      那目光,平平淡淡的,既不是以前那种刺人的抵触,也不是空洞的茫然,就是……看见了而已。

      苏先生站在那儿,酒好像醒了一大半。

      他眨了眨眼,有点蒙,然后是压不住的惊讶,心里还飞快地掠过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痛快,好像这屋里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而他被挡在外面了。

      儿子……下楼了?还坐在这儿?看着……简直像个正常人了。

      沈觉这时候从厨房出来了,手里端着杯子,就像平时一样。他把杯子放在苏默面前的茶几上,转头对苏先生说:“先生回来了,要煮点醒酒汤吗?”

      苏先生的目光在儿子脸上和管家身上来回扫了两遍。

      空气里有饭菜留下的余味,还有一种……暖烘烘的、活着的人气儿,跟他以前回来时感觉的阴冷空旷完全不一样。

      他摆了摆手,没说话,突然觉得,这个他以为永远是他说了算的家,好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彻底变样了。

      而他,像个外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

      和沈觉在一起,苏默觉得自己心里那块堵了多年的东西,好像被一点点捂热了,化开了。

      虽然往事还在,但不再像以前那样,一想起来就刺得人生疼。他开始觉得,呼吸好像真的能轻快一些。

      有天下午,沈觉问他:“出去走走?”

      放在以前,他肯定摇头。但那天,他看了看窗外还算不错的阳光,点了头。

      他们没去远地方,就在附近街上慢慢走。苏默很久没这样走在人群里了,起初有点不自在,手揣在兜里,低着头。沈觉走在他旁边半步远的地方,不说话。

      路过一家服装店,橱窗里挂着件灰色的羊绒大衣,苏默脚步停了停,多看了两眼。

      沈觉注意到了,“进去看看?”

      店员很热情,沈觉让店员拿了合适的尺码,递给苏默。苏默试了试,大小正好。灰色的料子软软的,裹在身上很暖和。

      他站在试衣镜前,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灰色大衣、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目光不再那么空洞的年轻人,有点陌生。

      “挺好。”沈觉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看着镜子里的他说。

      苏默没脱下来,直接穿着了。沈觉付了钱,走出店门,冷风一吹,新大衣的暖意更明显了,一直透到心里。

      后来,他们常去附近的一个小公园,公园里有几棵老梧桐,叶子黄了,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

      他们就沿着落满梧桐叶的小路走。有时候不说话,就只是走。有时候苏默会说几句,比如以前妈妈带他来这个公园玩过,或者这棵树看着真老。

      沈觉听着,偶尔“嗯”一声。

      有一次走累了,他们在湖边一张长椅上坐下。水面起着细微的波纹,看着有点冷。苏默把手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来,放在膝盖上。沈觉看了一眼,把自己的手覆上去,握住了。

      苏默的手有点凉,沈觉的手很大,很暖。

      苏默没抽开手,也没说话,只是看着远处结了层薄冰的湖面,任由沈觉握着他的手。风吹过,树上最后几片枯叶打着旋飘下来,落在他们脚边。

      那一刻,很安静,也很平常。但苏默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稳稳地落下了。好像一直悬在半空,现在终于踩到了实地。

      他悄悄回握了一下沈觉的手。

      沈觉的手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握的更紧了些。

      太阳慢慢西斜,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一起,印在铺满落叶的小路上。

      该回家了。

      接下来的几天,苏默依旧下楼吃饭。

      苏先生在家的时候,饭桌上的气氛总有些凝滞,但不再是过去那种剑拔弩张的死寂。

      苏先生会问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比如“今天天气怎么样”,或者“画画还在继续吗”,苏默会简短回答。

      沈觉照常在旁边安静地布菜。

      一天晚上,苏先生难得没有应酬,回家吃晚饭。饭后,他破天荒地没立刻钻进书房或者出门,而是坐在客厅沙发上,没开电视,只是看着窗外沉下来的夜色。

      苏默从楼上下来倒水,看见他,脚步顿了一下。

      “坐会儿?”苏先生没回头,对着窗子说。

      苏默犹豫了几秒,走到沙发另一端,坐下了,两人之间隔着老大一段距离。

      沉默了很久,只有墙上钟摆的滴答声。

      “那件大衣,”苏先生忽然开口,“新买的?”

      “嗯。”

      “看着……挺暖和。”

      “嗯。”

      又是沉默。

      “以前,”苏先生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你妈总说,你怕冷,得穿暖和点。”

      苏默没接话。

      “我……”苏先生吸了口气,转过头,第一次真正看向儿子,“我一直觉得,给你最好的物质条件,让你读最好的学校,就是对你负责了。像我爸对我那样。”他扯了扯嘴角,“我以为……这样就是对的。”

      苏默低着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

      “我没想过……”苏先生的声音低了下去,“没想过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妈妈走的时候,你那么小……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跟你相处。你越来越安静,越来越不爱理人,我以为你就是那个性子。”

      他停住了,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积攒勇气。

      “那天晚上回来,看到你坐在那儿,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一点都不了解你。我这个爸爸,当得挺失败的。”

      苏默慢慢抬起头,看向父亲。灯光下,父亲鬓角有了清晰的白发,眼角的纹路很深,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疲惫的坦诚。

      心口那块地方,忽然酸胀得厉害。

      不是恨,也不是原谅,而是一种复杂的、沉甸甸的难过。

      为了这么多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冰冷距离,也为了眼前这个终于试着笨拙地伸出手,却已经不知该如何触碰他的、苍老了的男人。

      “爸,”苏默清了清嗓子,“我……没怪你。”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但奇怪的是,并不违心。那些尖锐的怨怼,不知何时,已被另一种更疲惫、更苍凉的东西取代了。

      “我只是……以前觉得,说了也没用。”

      苏先生的眼睛里有微光闪动,但很快压了下去。

      “现在呢?”他问,“现在……愿意说说吗?”

      苏默沉默了片刻。

      “我也不知道从哪说。”他最终开口,“可能……就从现在开始吧。”

      没有拥抱,没有痛哭流涕。

      客厅里依旧安静,父子俩隔着一段距离,坐在同一张沙发上,第一次尝试着,撬开那扇封闭了太久太久的门。

      窗外夜色渐浓,但屋里的光,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晚,都要亮一些。

      —

      冬天真来了,风吹在脸上,刀刮似的。

      可苏默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没那么难熬了。

      夜里,他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忽然,一点细小的白,晃晃悠悠地,撞在玻璃上,化了。紧接着,又一点,再一点。

      “下雪了。”他轻声说。

      旁边的沈觉“嗯”了一声,伸手轻轻将他揽入怀中。

      雪渐渐密了,成片地落下,地上很快铺了一层极浅的白,

      苏默看着。他想起以前很多个冬天,暖气好像总是不足。一个人缩在房间,听着外面北风鬼哭狼嚎似的,觉得那冷能一直钻到心里去,怎么也暖不过来。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微微动了一下,更往后靠了靠,将自己完全嵌进沈觉的怀抱里。

      这个冬天,他再也不怕冷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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