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一梦》荔枝冰酿

1、前世

　　民国二十七年，汉口沦陷前夜。

　　“晶晶，别看了，我们得走了。”梁母放下皮箱，将一条厚重的羊毛围巾裹住梁晶晶的脑袋。

　　梁晶晶看着街上纷纷赶往码头的人们，慌乱逃窜的脚步声、小孩的哭声、远处刚刚落下一枚炮弹的轰炸声充斥着整座城市。

　　“娘，今日一走，还回得来吗？”梁晶晶在人群里始终找不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那少年每天都会骑着一辆破旧的三枪牌进口自行车从她们家门口路过。

　　今日送信的时辰都过了也没瞧见人影。

　　梁晶晶心想，她还从没跟那名年轻的邮差说过话，都要离开了，总得和他告个别吧。

　　“说不准，谁知道这里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的房子可能会被敌人的炮弹炸平。”梁母没有温度的手摸了摸梁晶晶的脸颊，惊得她浑身一抖。

　　梁晶晶想说些什么，这时梁父也提着皮箱从屋里走出来，最后检查了一遍大家的行李，“该带的东西都带上了？”

　　梁晶晶没带什么东西走，藤箱里只装了几件衣裳和一个前两天她从路边捡回来偷偷缝好的邮差布包。

　　“嗯，可以了。”梁晶晶提上藤箱，先一步走去门口。

　　看得出，父母比自己还要舍不得离开这座城，他们在汉口打拼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攒下积蓄买下这间带庭院的青砖瓦房，没过上几年舒适的生活，便要弃屋逃命。

　　梁父落下最后一道铁锁，依依不舍揽着梁母的肩，叹了口气说：“走吧。”

　　一家三口汇入到街上步履匆匆的人群中，码头离他们家不远，二里地左右。

　　日寇还未正式进入汉口，国民政府指引群众们有序撤离。

　　梁晶晶和父母是要去重庆投奔舅舅，舅舅年少参军，往来书信中提过他现在重庆的第45团防空部队做排长，威风得紧。

　　此一去，归期不定。

　　梁晶晶的左手攥紧棉衣荷包里的船票，生怕三张船票被人摸了去。

　　这三张船票费了梁父不少人脉和银票换来的，家底恨不得掏空才博来三张保命符。

　　虽说有了保命符，可梁晶晶难以开心。

　　同学们今日都去参加那场抵抗日寇侵略汉城的游行，只有她选择和父母逃命。

　　国为大家，父母是小家。

　　而她选择了舍大家顾小家。

　　梁晶晶放不下年迈的父母，一想到他们临近油尽灯枯的时候膝下无人照料，她便顾不上同学们口中的爱国宣言，也做不到一头扎进舍身抗日的队伍中。

　　她爱国也爱父母。

　　梁母紧紧拉着梁晶晶的胳膊，担心他们被拥挤的人群冲散。

　　“等到了重庆，我们寻一处地方安身，不能做你舅舅的拖油瓶。“梁母气喘着说。

　　梁父应道：“今日能顺利离开，是老天记得咱家这些年为城里做过的好事。”

　　是啊，父亲赚到的第一笔银票，便拿去给城里最破败的一条街铺上了青石板路，往后也是送了不少苦人家的孩子去学堂。

　　父亲不算人人敬重的大善老爷，但在他们这块小地方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物。

　　“好人总会有好报的。”梁晶晶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

　　码头就在不远处，他们排在队伍的末尾，身后还有源源不断民众往这边奔涌。

　　轮渡笛鸣，一艘轮船人满启航。

　　梁晶晶探头望过去，江边停靠着一排大大小小的轮渡，看样子他们今天赶得上登船。

　　好在战火远在郊外，未到城区，他们目前还有足够的时间等待。

　　约一个时辰后，他们的队伍终于临近检票口，突然“叮铃”一声，是自行车铃在身后响起。

　　梁晶晶对三枪自行车的铃铛声很是熟悉，回头很快看见那名邮差少年举着绿色的邮差包往人群里招手，大声喊着：“梁晶晶在不在，有你的信。”

　　梁晶晶挣脱开梁母的手，回身招手道：“我在这里。”

　　梁父见状，赶紧阻拦：“这艘船人快满了，我们得赶紧上船。”

　　“是呀，这时候就别管信了。”梁母也劝道。

　　这时候是谁给她寄的信并不重要，梁晶晶想把缝好的邮差包交还给少年，顺便道个别。

　　她从口袋里拿出三张船票交到父亲手中，“这艘船人满了，我们便登下一艘的，我拿了信就回来。”

　　语罢，她提着藤箱转身跑进人群里。

　　“这孩子，太任性了。”梁母摇头叹道。

　　“随她去吧，不差等这一时片刻。”梁父怎会不知道自己女儿的心思，这一别，不知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等下一艘就等罢。

　　年轻邮差瞧见梁晶晶朝自己的方向跑来，他也弃了自行车向梁晶晶跑去。

　　人群不断拥挤，远方战火连绵。

　　他们穿越人流靠近彼此，谁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来到对方的身边。

　　梁晶晶逆着人群走，快被挤得透不过气，力气越来越小，她伸手往前探试图早点抓到对方。

　　邮差也高举邮差包，远远伸向梁晶晶。

　　终于，他们于人群里握住对方的手。

　　“谁，谁给我，寄，了信。”梁晶晶喘着气，话连不成流畅的句子。

　　年轻的邮差不舍地看着梁晶晶的眼睛，回答：“我给你的。”

　　“什么？”梁晶晶觉得不可思议，他为什么要给我写信？

　　邮差从包里拿出厚厚的一沓信封，不好意思地说：“闲来无事的时候，我就会给你写上一封信，但从没寄出过。”

　　梁晶晶接过信件，笑问道：“为什么不寄？”

　　年轻邮差挠了挠头，回答：“我没上过学堂，识不得几个字，怕你嫌弃不愿看。”

　　“若我们能早点说上话，我便能教你识字了不是？”梁晶晶说。

　　年轻邮差被梁晶晶这番话逗愣住。

　　是啊，早点说上话该多好，总不至于刚相识便要分别了。

　　“还有机会的，我哪也不去，就在汉口等你回来教我识字。”年轻邮差红了眼眶。

　　得知日军包围汉城时，他正在城郊送信，于是马不停蹄地踏着自行车往城区赶，想通知大家日寇围城，赶紧逃命。

　　等终于来到梁晶晶家门口时，发现大门已落上几道冰冷的铁锁，天知道他的心情有多么复杂说不清。

　　一是庆幸他们走得及时，二是后悔自己写了一年的信半封未送出去，三是难过没来得及和她好好道别。

　　此一别，何时能相见。

　　他是没钱没人脉买船票登船一起走了，可遗憾不能一并留下。

　　年轻邮差鼓足了勇气回家取信，追到码头来。

　　梁晶晶听他说等自己回来，低落地垂下眼帘，“好，等战事平息我就回来，你要好好的等着我。”她打开藤箱取出破旧的邮差包，“这是那日你丢掉的包，我拾回去帮你缝了缝，还能用。”

　　年轻邮差像是得了蜜糖的小孩，开心地接过被缝补好的布包。

　　他原以为自己是一厢情愿，现在看来好像是两情相悦。

　　“谢谢。”年轻邮差感激道。

　　“晶晶，快回来。”不远处，梁母正在唤自己的名字。

　　梁晶晶心跳如擂，她不舍，可也无可奈何。

　　“我该离开了。”梁晶晶也红了眼眶。

　　年轻邮差点了点头，祝道：“一路平安。”

　　“你也平安。”

　　梁晶晶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离别是迟早的事，她如此优柔寡断对谁都不好。

　　自己早点离开，他也能早点寻一处安身之地躲藏。

　　梁晶晶转身向父母走去，突然想起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梁晶晶回身时听见头顶传来飞机的轰鸣，自己被人一拽，跌进一个温暖厚实的胸膛里。

　　接着，江中心那艘载满人的轮船被飞机上投下的炮弹轰炸得四分五裂，巨大的热气涌来，四周一时间刺耳的哭叫声四起，人们纷纷逃窜，场面混乱不堪。

　　梁晶晶被人紧紧护着，没受什么伤。

　　她不敢从人怀里抬头去看发生了什么，只是静静地躲着，等着死亡的到来。

　　“好了，好了，飞机过去了。”年轻的邮差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抬头时，她已经泪流满面。

　　“我父母可有事？”梁晶晶颤抖着问。

　　“且安心，我看见他们无事，你先到一旁候着，我去接他们过来，这船不能再登了。”年轻邮差拨开人群，将梁晶晶安置在一处暂时安全的地方。

　　离开时，梁晶晶拉住年轻邮差的手，嘱咐道：“一定要平安回来。”

　　邮差点头，一头扎进人群中。

　　梁晶晶心有余悸，若不是被邮差叫住，他们一家三口就登上了那艘被炸毁的船。

　　现下场面越来越混乱，许多已经登船的人也都拥挤着往船下跑，甚至有人嫌下船太慢，直接往长江里跳。

　　江面被染得一半黑一半红。

　　血水的腥味和柴油味混合着飘过来，梁晶晶眼前一片湿润。

　　人间炼狱她只在话本里看过。

　　如今，却实实在在出现在她的面前。

　　“小姑娘，别待这儿，这里不安全。”一个中年妇人拽住梁晶晶的胳膊，想要拉她离开。

　　梁晶晶慌忙摇头，“别拉我，我得在这等人，不能走。”

　　“鬼子们已经打进城了，要不了一会就过来了，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中年妇人一路拽着她跑。

　　梁晶晶哭着喊着不愿意走，“我要等爹娘一起，还有邮差，邮差去接我爹娘了。”

　　那鬼子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这么细皮嫩肉的姑娘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盘中餐。

　　中年妇人不能留她一人在这无尽地等下去，否则大好闺女要被糟蹋了。

　　“听姨的，先随我去寻一处安全的地方躲藏，别被鬼子掳去了。”中年妇人死拽着梁晶晶不松手。

　　梁晶晶细胳膊细腿，哪能抵得住干农活的妇人的手力。

　　梁晶晶冲着人群大声叫喊：“爹娘，你们到底在哪里。”

　　妇人见她慌了神，便说道：“法租界有一所外国人开设的学校，你父母一定去那边等你了，我们现在赶紧去，还来得及。”

　　眼下混乱得不成样子，想要在这里找到父母简直如同大海捞针。

　　梁晶晶想起，父亲确实提过，如果走不掉就去法租界避难，那里有他生意上来往的外国人能帮忙。

　　她这才随妇人逃命。

　　法租界和码头仅隔两条街，等她到达学校时，这里已经躲满了避难的难民。

　　这所学校梁晶晶来做过学习交流，比较熟悉。

　　她知道实验楼有个放器材的地下室，于是对妇人道：“我知道哪里还能去。”

　　她带着妇人穿过一间又一间教室，来到一座矮楼前。

　　又一架飞机从头顶飞过，梁晶晶亲眼看见飞机里投下一枚炸弹轰炸她的家乡。

　　妇人听到不远处传来小孩的哭声，梁晶晶也听到了。

　　炸弹不断被投下，该死的日寇驾驶着飞机正围着租界外围轰炸。

　　她赶紧将妇人送进地下室，然后沿着哭声去找小孩。

　　等寻到时，梁晶晶被眼前一幕怔住。

　　小孩的两个手掌血肉模糊，看样子是逃亡时跌倒被人踩烂了。

　　只有他一人在这，想必是被父母当成拖油瓶遗弃了。

　　她不忍再看，取下自己的围巾帮小孩包扎好伤口。

　　“别哭了，姐姐带你走。”

　　梁晶晶抱起小孩，往地下室走去。

　　她们在地下室挨了两日，暂时还算安全。只不过，敌人的飞机每天都要在法租界外围轰炸一圈，似乎是在给法租界收留难民的行为叫嚣。

　　梁晶晶想，再不出去，他们就得因断食缺水而死。

　　不能再等了，父母和邮差说不定也急于找到自己。

　　等到第三日，梁晶晶安顿好妇人和小孩，便打开了地下室的门出去。

　　谁知，外面的世界早已满目疮痍。

　　说好的租界不受战争影响呢？

　　怎么全是断手断脚的尸体……

　　腥臭味扑鼻，冲得梁晶晶直干呕。

　　她红着眼眶，在尸体里探寻，祈求不要有父母或者邮差的。

　　下一刻，几名日军提着枪发现了梁晶晶。

　　其中一人举枪对准梁晶晶，梁晶晶站直了身体，恨不得扑上去跟这群魔鬼同归于尽。

　　另一人抓住梁晶晶的头发，将她往一间教室里拖。

　　梁晶晶吓得大叫，“小鬼子，放开我……”

　　她的喊叫似乎激起了这群日寇的兴趣，他们撕扯着梁晶晶的棉衣，梁晶晶手脚乱挥，想把压在她身上的魔鬼统统赶走。

　　她越是反抗，魔鬼们越是兴奋，他们迫不及待地扯着自己的裤带，连枪都丢到一边不管。

　　“救命，救救我……”

　　梁晶晶领口的棉衣被撕破，露出内里的粉色肚兜，身下的棉裤也被鬼子往下拉拽。

　　她绝望地在心中骂着老天，“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可这世道为什么好人死的死逃的逃，魔鬼却可以为所欲为，肆意大笑。”

　　“你是不是眼瞎了，才放任恶魔到人间作恶……”

　　“好人从来没有好报。”

　　棉裤被拽下，雪白的双腿暴露在空气中。

　　鬼子们发出满意的赞叹。

　　她感觉到有无数双恶心粗糙的手在她身上肆无忌惮的又摸又掐。

　　她闭上眼睛，准备狠狠咬断舌头。

　　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声枪响，正准备进入她身体的鬼子倒下。

　　梁晶晶睁大双眼，循着枪声看去，是年轻邮差来了。

　　围住她的鬼子一个接着一个被枪击倒，她得救了。

　　年轻邮差救了自己。

　　她狼狈地扯着身上仅剩的布料，遮住暴露的身体。

　　年轻邮差红着眼眶脱下外套将梁晶晶的身体包裹住，安抚道：“我终于找到你了。”

　　梁晶晶浑身发着抖，止不住的泪水往年轻邮差的侧颈处流。

　　“我……”梁晶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难堪死了。

　　她的身体被年轻邮差看光了吧。

　　“别怕，你的父母他们还在等你，一会我带你走。”

　　年轻邮差拾来她的棉裤，想为她穿上。

　　梁晶晶红着脸，接过裤子，“你背过去，我自己穿。”

　　年轻邮差听话地背过身子，可他也确实看光了梁晶晶的身子。
　　他心想等这世道平稳，一定要娶她回家。

　　“你可以转过来了。”梁晶晶说。

　　年轻邮差缓缓转过身，深情地望着梁晶晶的眼睛，葡萄般的大眼睛，是他见过最好看的。

　　他抬起手，抚上梁晶晶的脸颊，温柔道：“没关系，我会娶你做老婆。”

　　梁晶晶忍着眼泪，笑说：“如果我们能活下去，我就嫁给你。”

　　年轻邮差弓着食指敲了一下梁晶晶的额头，假装不满地问道：“活不下去就不嫁了？”

　　“也嫁，如果你死了，就来找我，我跟你的魂魄拜堂。如果我死了，便来找你，你迎我的灵魂回家。”梁晶晶说。

　　“那说定了。”年轻邮差拥住了梁晶晶。

　　年轻邮差要带梁晶晶去和他父母汇合，她想到地下室还有妇人和小孩，自己的藤箱也还在地下室，里面有邮差写给自己的信。

　　年轻邮差答应陪她回去接人取藤箱。

　　谁知，妇人和小孩已经不在地下室。

　　梁晶晶提上藤箱和年轻邮差一同离开，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巡逻的军队，眼见快到法租界的商会大楼内，有一名日军发现了他们。

　　年轻邮差将她推向商会大楼里，自己转身去和鬼子肉搏，他和鬼子夺枪时扣动了扳机，枪声引来了更多的鬼子。

　　梁晶晶呼喊着：“你快来，进来就没事了，他们不敢在商会大楼里杀人。”

　　年轻邮差和鬼子扭打在一起，身后赶来的军队，一名日军举起刺刀刺进邮差的身体。

　　梁晶晶吓到大叫，藤箱掉落在地上。

　　商会大楼的难民也探头出来，其中梁晶晶的父母发现了女儿，冲过来拉住她，“晶晶，别去。”

　　梁晶晶躲过父母的阻拦，步伐摇晃地走向年轻邮差，她跪在地上抱起邮差的身体。

　　邮差身上好几处被刺刀贯穿的伤口，鲜血源源不断往外流，血染红了梁晶晶的衣服。

　　她一瞬间忘记了怎么哭，忘记了身后尖刀刺向自己后背的疼痛，只记得问道：“夫君，不告诉我你的名字，以后我如何找你。”

　　“夫人，我叫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