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悦瑶兮君不知》竹子先生1989

1、第 1 章

　　那天，大雪漫天飞舞，轻烟一般的雪，流转，追逐，来时纤尘不染，落时点尘不惊，将天地渲染成白茫茫的一片。
　　爹爹披着厚厚的裘衣迎着风雪进屋，我依偎在榻上看《西厢记》，正看得泪眼婆娑。
　　「凌瑶，萧家合了日子，定在下月初八。」
　　我欢喜得眼角的泪都来不及收回，豆大的泪粒顺着脸颊落下。
　　许久以后，我难过的时候总会回忆起人生快乐的时刻来汲取活着的动力。在回忆里才看见爹爹眼底的深深无奈和不舍。
　　缘分，是命运巧妙的笔触。
　　那日我出府到灵山寺祈福，桃花树下那轮廓分明的侧脸，宛如刀刻斧凿一般，刚毅且俊美。
　　只一眼便让那个站在树下的男人在心里扎根生长。
　　后来，我知道他叫萧骁。
　　虽然出身低微，但有勇有谋。
　　他很有骨气，凭着那些贵公子哥们望尘莫及的斗志和毅力，一步一步走上朝堂。
　　爹爹得知我心意后沉默良久。
　　此后媒人送来的画像我从未再看过，所以虽我已及笄两年，仍待嫁闺中。
　　我未曾奢求过萧骁会娶我，听说他常伴朝阳公主左右，朝阳公主很欣赏他的才华，二人互生情愫。
　　我只想带着这份喜欢默默地生活。
　　那日，我生辰，爹爹陪我吃饭。
　　我一辈子也不会忘，那天他身穿玄色征衫，束着纵线带，墨发束起，衣摆随风轻扬，后面跟着拦截他的护卫，就这么突然地冲到前厅。
　　他抬手行礼，然后很大声地说：
　　「将军，请将赵凌瑶嫁给我！」
　　那时正是一天中阳光最明媚热烈时，光线斜穿过窗户，深深地印在他的右脸上，我看见他脸上绝望又坚决的表情，就像溺水挣扎上岸的人。
　　我很想问他，是不是在赌气。
　　父亲狠狠揍了他一顿，他握紧拳头没还手，被揍得鼻青脸肿。
　　那一年，我十六岁，嫁给他，没有一丝犹豫。
　　我们的婚礼很盛大，这是父亲的爱，也或者是一种宣告。
　　我知道，爹爹其实很欣赏他，我私下听见过爹爹和副手称赞过他有谋略、有能力，更有庞大的野心，终会成为超越自己的存在。
　　爹爹准备了极其丰厚的嫁妆，送给我和萧骁一座位于京城黄金地段广化里的豪宅，装潢极尽豪华，连窗户上都镶嵌着各种各样的宝贝，家里的一应用品器具也非金即银，应有尽有。
　　以致多年后，京都百姓提起赵将军嫁女都感叹，十里的红妆，嫁妆极尽奢华，金屋银屏众漫夸。
　　然而，几多金银珠宝不抵过半块鎏金虎符。
　　在婚礼上，父亲当众将象征兵权的鎏金虎符交到萧骁的手上，这是一枚可以号令十万大军的令牌。
　　拿到虎符后，他笑了，像个站在山顶的胜利者。
　　这场婚礼其实更像一场权力的交替。
　　寂寞的只有我一个人，我站在他身边，却闻不到幸福的味道，可我却甘之如饴。
　　「朝阳公主到！」
　　通明的灯火似也闻声一滞。那位容颜倾世、最得帝心的长公主驾临，顷刻间便夺走了满堂华彩。
　　她是帝王捧在掌心教养出的明珠，智谋远略，不让须眉。
　　她的到来，像一根针，猝然刺入萧骁的神经。
　　他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攥住了我的手。力道之大，指甲瞬间深陷进我掌心的皮肉里，一阵锐痛炸开，温热的血濡湿了彼此的肌肤。
　　可这痛楚奇异地微弱，被他掌心包裹的触感——那滚烫、粗粝、带着薄茧的触碰——所带来的巨大战栗与狂喜彻底淹没。
　　我的夫君，萧骁，他终于牵起了我的手。
　　空气中弥漫着他身上浓重的酒气，我小心翼翼地，用沁着血的掌心，更轻柔地回握他。他身形微顿，那几乎要捏碎我骨骼的力道，终于稍稍松懈。
　　我暗自吁出一口气，拖着繁复厚重的裙裾，忍下脚踝处传来的钻心疼痛，沉默地跟随他的步伐，不敢流露半分不适，唯恐惹他不开心。
　　「不必多礼，今日是你们大喜的日子，本宫只是来讨杯喜酒喝。」
　　朝阳公主语声清越，目光却越过萧骁，径直落在我身上。
　　「凌瑶，眨眼你都长成大姑娘了。能看着你出嫁，真好！」
　　她语气中的恳切不似作伪，甚至亲自伸手将我扶起。
　　她真是美，明眸皓齿，丰肌秀骨，流转的眼波在我脸上细细端详片刻，笑道：
　　「凌瑶，祝你和萧将军百年好合。今后你要常进宫，我们姐妹多说些知心话。」
　　随即，她转向萧骁，语调未变，却字字千钧：
　　「萧将军，你是有福气的，定要好好待本宫的表妹。」
　　「臣，遵命。」
　　萧骁勾起唇角，齿缝间渗出的字眼冰冷如铁。
　　「定不负公主……期望。」
　　朝阳的眼神骤然凝结，如两簇幽燃的火焰。她向前逼近一步，几乎贴着萧骁的身侧，用只有我们三人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顿：
　　「萧骁，你是聪明人。欲取之，必先予之。你手上的虎符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言毕，她翩然转身，衣袂留香。
　　而几乎就在同时，我的手骨再次被身边的男人死死攥紧，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
　　这一次，是彻骨的痛。
　　看着身边男人阴沉的脸色，我噤若寒蝉。
　　大婚当天，他喝了很多酒，把自己灌得大醉。他红着眼，目光凶狠地对我说：
　　「我萧骁驰骋沙场，也曾建功立业」。
　　看着这个醉酒发狠的男人，我看懂他的委屈。
　　他是一个很有抱负的男人，但他很有骨气，有着那些纨绔子弟望尘莫及的斗志和毅力，在战场上一步一步地浴血拼杀。
　　今天他娶了赵家的独女，从此权倾朝野，别人也会忘了他曾经的努力和付出。所以我懂他的委屈。
　　用权力交换带来的结合只会带来一段寂寞的婚姻。
　　只有我甘之若饴。从进门那天开始，我养成一个坏习惯，把自己变成一个瞎子聋子。只是待在他身边，对他所有在外面的传言充耳不闻。
　　……
　　爹爹在半年后去世，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坚持反对萧骁娶我，因为，他急着找一个人，能够代替他照顾我。此后，我的身边只剩下一个夫君，一个出类拔萃，但却对我毫不在意的夫君。
　　萧骁很忙，忙着整编赵家军。偶尔在家也不愿意搭理我。我知道他一点也不爱我。
　　而我总是端着汤到书房找他，我喜欢煲汤。宫里赏的长白生百年老参、天山雪莲，我都用来煲汤。萧。
　　骁很不喜欢，他只喝过一次，苦的眉头高高皱起，说我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败家子，上好的材料都被浪费了。
　　我淡笑不语，只有这个时候的萧骁才是鲜活灵动的，带着一丝人间烟火气。
　　萧骁处理公务时，我喜欢坐在院子的梅花树下透过窗户看他。
　　很多时候他忙着处理一件件公务，我坐在梅花树下什么也不干，就这样看着他。
　　有时候一天，我们也没一句对话。
　　平静安宁的日子过得很快。
　　开春，边境就不太平了。萧骁奉旨领兵出战，他走得很坚决，没有一丝犹豫，甚至有着一丝欣喜和激动在脸上。旁人家夫君出征会对夫人依依不舍地叮嘱，而在我家，在我身上不会出现。
　　我每隔半个月会给萧骁寄信。
　　很用心地写，我字写得不好看，所以先写一遍，再认真地誊抄到纸上。书到用时方恨少，很后悔小时候没好好跟先生读书练字。
　　我的文采不足以支撑我写风花雪月。信里内容大都是流水账，给他絮叨家长里短的事情：园子里的芍药花开了，果蔬结了新鲜的果子，大橘猫生了窝可爱得很的猫仔。
　　……
　　信末，我总会写：
　　萧骁，我很想很想你！
　　我是真的很想很想他。
　　萧骁从未给我回过书信，哪怕一言半语。
　　随身丫鬟都有些可怜我，每每找很多理由宽慰我。其实我一点也不需要可怜，反而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快乐放松。作为他的夫人，光明正大地告诉他我的爱，我很满足。
　　虽然萧骁不给我写信，但我知道他在战场所向披靡。那些曾与爹爹出生入死的兄弟会飞鸽传书给我，看过我就烧掉。
　　我只要知道他平安就好，其余的事情忘掉就好。
　　临近岁末，军队凯旋归来。
　　大军还未回朝，京都茶馆里说书人的故事已经开始分上中下七十二篇来说了，各种战场大胜敌军的细节说得有声有色。
　　说得最多的是朝阳公主有勇有谋，萧将军武功盖世，二人所向披靡，多次击退敌方进攻。
　　这时候，连丫鬟都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只是默默给我上茶，看我的眼神更多的是同情。
　　外面纷纷扰扰的热闹更显得我的凄凉，我越发不爱出门。